1
顾绮文是二十岁的时候新得了一个妹妹的,那时她嫁给钱团长已有两年了。
伺候她的丫头庚儿素白着一张脸,悬着心来回话,“老爷太太说,让小姐您把小时候戴的金锁送回去瞧瞧,给二小姐也打个一模一样的。”
绮文静静听完,静静地吩咐小丫头把首饰匣子拿过来,自己翻出那金锁看了半天,然后突然一扬手,扔进了面前的池塘里。
庚儿惊呼一声“小姐”,飞身去接金锁,还是错过了手,眼睁睁看它落入了池塘,连个水花都没溅。
庚儿转身瞪着她家小姐,颇有点痛心疾首的意思,绮文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劝她,“不心疼,别人也有的,都不值得稀罕。”
末了,自己从首饰匣子里翻了好半天,翻出一套蓝宝石项链并耳坠子、手链子,用手帕自包好了递给庚儿,“包好了送回去,跟爸爸和妈说一声,我寻个空儿就回去看妹妹,这首饰,就当妹妹以后的嫁妆了。金锁儿等我回去带给他们。”
庚儿伸手接过去,动了动嘴,没说话。
绮文回了她,“我自己的亲妹子,我舍得。”
庚儿于是又小小地回头看了一眼池塘,心里骂了她家小姐无数遍“败家娘们儿”,然后抬脚走了。
庚儿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活得太独,自己看上的,不论人还是什么东西,都只能自己独一份儿。
这也就是在有钱人家,穷人家哪供得起她这毛病。
不过看她也是真高兴,这套首饰,还是嫁过来的时候团长送的呢。
绮文确实很高兴,她这半年来已经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了,于是心里立刻打算起来,恨不得立刻奔到百货大楼把小孩儿用的东西买个全,连带自己一起打包送回家去。
正想得舒畅时,康宁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绮文立刻感觉自己心里像爬过了一条条冰冷的*蛇,牙尖上滋滋冒着*液,时不时咬上她一口,让她冒出些阴暗的想法来。
绮文虽然出身商贾,但她妈是个正经读书人家的女儿,绮文不爱文,却也被她妈教得光明磊落,现下看见康宁滋生的这点心思,让她觉得很对不起她妈的教导,于是她起身就想走。
康宁却小跑着追了过来,“绮文姐,你等我一等。”
绮文不想理她,她就叫得愈发急了。绮文只能停住了脚,等她追过来。
康宁绕到绮文面前的时候,绮文就是一愣,因为康宁带了点薄汗的脸,是笑着的。
绮文的记忆里,这位进门就有三个月肚子的三姨太从来都是愁苦的,悲伤的,没有了孩子后,她几乎都要凋零了。
可绮文并不难过,她是快意的,因为自从康宁进门后,钱团长就再也没有去过她和大太太房里。
如果康宁真的凋零了,她就更快意了。
察觉到这些阴暗的思绪,绮文又开始自责了。她妈说过,嫉妒可以,可是恨是不该的,因为恨,会让人变得很痛,也很坏。
这让她对着康宁那张笑着的脸生出了一丝愧疚,所以顺理成章地答应了康宁的要求。
康宁说:“绮文姐,听说你新得了个妹子,能带我去看看吗?”
绮文想起她刚没了的孩子,点头道:“好。”
2
第二天起床收拾停当,绮文下意识吩咐庚儿,“把我那条蓝宝石项链拿出来。”
庚儿撇嘴回她,“昨儿不是已经送给二小姐了吗?”
绮文摸着空空的脖颈,忽然就开始哭起来。刚开始只是掉眼泪,她用手背去抹,结果越抹越多,接着就开始抽噎起来,哭得像个被迫把洋娃娃分给别人的小女孩儿。
她哭,不为那套首饰,为的是昨天那句话。“别人也有的,都不值得稀罕。”
她是真心爱钱团长的,可还得和别人分享,不仅要分享,偏偏钱团长心里还没她。
若是康宁先嫁进来,若是她看到了钱团长爱一个人的模样,她就不会嫁给他了。
绮文一边哭一边抖抖索索地想,这首先要怪钱团长那张玉面小生的脸,让她一见就生了三分欢喜。
那时钱团长刚打下文县,就带着聘礼上门提了亲,顾家哪里敢不应,好在绮文也是愿意的。
及至新婚夜里,钱团长酒意熏红了一张白嫩的脸,开口却是五大三粗,“绮文,我大老粗一个,你多体谅,以后承香咱仨好好过日子,我在外边儿打天下,你们给我暖炕头就行,最好再生俩大胖小子,别的咱也不求了。”
绮文在他一番不着调的话里也红了脸,心里却是更加欢喜了,悄悄想着,他就该是这样的,如果是发软的面团,那还做什么男人。
于是她大着胆子搂紧了钱团长的脖子,明明白白和钱团长嗔道:“那说好了,以后有我,就不许要别人了。”
那段日子也是好的,他敬着大的,宠着小的。大太太端庄娴雅,绮文明媚爽朗,各有风姿。
大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很是闺秀,可惜钱团长这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不懂欣赏,碍着周司令的面子,倒是尊敬得很,就是少了点夫妻的意思,于是他更加宠着绮文了,宠得绮文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宝。
等康宁进了门,钱团长就疯魔了,不顾康宁肚子里还有别人的种,就这么巴着,爱着,彻彻底底变成了个玉面小生,说话温温柔柔,动作轻手轻脚,俨然把人搁在了心尖尖儿上。
绮文那时才明白,宠是宠,爱是爱,这中间差的,何止一星半点。
她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会做阴私的事儿,她只能不快着。不快积攒多了,就只好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完了,还是依旧等着钱团长,盼着钱团长。
绮文收拾好出了门坐到汽车上的时候,康宁也打开了门,小心翼翼地笑着问:“绮文姐,你是要去给妹子买东西吗?我能不能一起去,我也想表点儿心意。”
绮文有点诧异她连番地主动示好,略一沉吟,往里边挪了挪,说:“上来吧。”
康宁连忙钻了进来,司机懵着脑袋一踩油门发动了汽车。他疑心着自己今天应该去买马票,什么样的事儿都能碰上,兴许会有好运气。
在他看来,团长这三位太太,大太太名门闺秀,身份贵重,从不跟姨太太们争风吃醋;二姨太爽朗也骄矜,不屑于争风吃醋;三姨太,一心都扑在她那没了的孩子身上,没时间争风吃醋,所以钱家也诡异地和平着。
但从没交往的人什么时候能一起逛街了?司机十分想不通。
康宁是开心的,绮文每次扭头看她,都会看到她微微弯起的的嘴角,绮文觉得她有些不正常。
及至到了百货大楼,绮文几乎确信,这个三姨太,魔怔了。她瞧过什么都要拉着绮文的袖子问一句:“绮文姐,我觉得那个给妹子不错。”
欢喜的样子像是在为自己的孩子准备他入世的东西。
一直到了金银店里,绮文去取打好的金锁,康宁从柜面拿出个同样精致漂亮的金锁,在绮文面前晃了晃,开心道:“绮文姐,我买这个送给妹子好不好?”
绮文那“独”的劲儿又上来了,她不理康宁,转身去结账,可康宁死活拉着她的袖子,哀求她,“绮文姐,你就让我送这个给妹子吧。”
绮文接过金锁就从窗台上扔了出去,不知砸到谁“哎呦”一声,随之就是一阵欢呼。
康宁眼睁睁看着那金锁被扔出去,霎时间面红耳赤。
绮文直接骂道:“康宁,你是疯了吗?那是我妹子,不是你的什么人。”
“我知道,我知道。”康宁抹着眼泪求她,“绮文姐,你不要生气,我就是想看看她。”
绮文看着她哭得凄惨的样子,又痛快,又悲悯。末了,也没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冷冰冰丢下句:“过两天回家。”
3
等绮文出了门,康宁已经在汽车旁等了好一会儿,绮文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给她,康宁还是巴巴跟上了车,讨好地笑了笑,“绮文姐,谢谢你。”
绮文的妹子长得玉雪可爱,嫩生生的,一露出牙床,脸上就是俩小小的梨涡。绮文妈是将近四十岁才有了这个女儿,老蚌生珠,宝贝得不得了,连绮文摸得重了,都要嗔她。
康宁站在旁边,捏捏袖子,搓搓手,紧张得不得了,几次想伸手摸一摸,又怕顾家人介意。绮文妈请她坐,她没坐一会儿又跑到床边,舍不得走。
绮文见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往后边挪了挪,在床前给她露出个空隙来,康宁忙凑过去,欢喜地问道:“阿姨,她有名字了吗?”
“没呢。”绮文妈笑得眼角皱纹又增了许多,“等她姐姐给她取。”
康宁连忙扭头看绮文,等她发表个什么意见,绮文还没想呢,就听见外边“轰隆”一声,好大的动静。
绮文笑道:“妈,你还请了人来放炮呢?”
她妈也一脸疑惑,“没有啊。”
她爸急慌慌跑进来,拎着个小皮箱,把孩子用小棉被一裹,递给绮文,推着他们往外走,“赶紧走,梁友康打进来了,正往城里扔炮弹呢。”
说完又回头去搀他还没出月子的老婆,绮文忙回头问她爸:“团长呢?”
她爸哪还顾得及,隔着交错的炮弹声冲她们吼道:“赶紧走,我跟你妈随后就跟上。”
康宁拽着绮文的袖子把她往外扯,绮文既担心她爸妈,又挂念钱团长,一时间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康宁踢了她一脚,尖着嗓子劝她,“你醒醒吧,叔叔阿姨不一定会有事,团长身边有兵呢,倒是我们,落到梁友康手里就完了,他可是团长的死对头。”
钱团长的勤务兵二小子慌慌忙忙跑进院门,看见康宁一颗心才落了地,粗着嗓子吼:“三姨太,快走吧,团长让我来接您呢,车就在外边。”
康宁拽着绮文死活不撒手,隔着炮火声也冲二小子吼:“快,拽着二姨太,咱们一起走。”
绮文爸妈还在屋子里没出来,她几次想往里冲,被康宁死死拽住,她就转身踢康宁,一脚一脚,越来越重。
二小子顶着满脑袋土屑跑过来,呸了口唾沫道:“三姨太,别管了,团长只让我接您一个呢。”
在这漫天的炮火声中,康宁突然像活过来了一样,她抬手甩了二小子一巴掌,怒气冲冲的,“你他妈说什么,我告诉你,今天她不走我就不走。”
康宁成了三人的主心骨,决策的女英雄,目光却黏在了绮文怀里的孩子身上。
二小子没法,抱起绮文就往车里塞,康宁连忙跟上,一块儿上了车,立马抓紧车门,冲二小子嚷道:“你还不开车!”
二小子一踩油门汽车就开出去十几米,一颗炮弹从他们头上划过,落在了顾家主屋里。
绮文安静了一霎,瞬间就哭喊了起来,“爸爸!妈!”
她声音尖厉到了嘶哑,吓得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康宁看着号啕大哭的姐妹俩,漠然又心疼。
哭着哭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开始打嗝,绮文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妹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康宁忙把孩子抢过去,轻轻拍了拍,见她脸色慢慢红润起来,才解释道:“你抱太紧,勒着她了。”
绮文忽然醒悟了,开始诘问康宁:“你为什么不让我爸妈上车,你是不是想我爸我妈都死了,最好连我都死了才痛快?”
康宁确实是这么想的,她是一个没有了孩子的妈妈,如果顾家人死绝了,那么这个孩子,她多需要一个妈妈呀。
但她也知道,她那想法要是露出来个痕迹,走投无路的时候,以绮文那“独”的劲儿,她绝对会抱着孩子一起跳河。
可是绮文还是察觉到了。
4
车上陷入了一阵沉默,半晌,康宁才默默开口,“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
绮文夺过她妹子,狠狠推开康宁,断然拒绝,“我不需要!”
炮火声越来越密集,汽车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二小子刚提出弃车步行的主意,车屁股就被人一脚撞了。绮文护好了她妹子,自己撞在椅背上,擦破了皮。
三人被从车上扯下来,兵痞子陈都喜吐着烟圈问手下:“这就是钱仁华的娘儿们?”
他手下一个兵蛋子厚着脸答道:“营长,这就是钱仁华的两个姨太太,你看那屁股,你看那胸……”
说着开始流哈喇子,陈都喜给了他一巴掌,指着那个兵蛋子笑骂:“不争气的玩意儿,跟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那兵蛋子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顺着陈都喜的目光去看康宁和绮文。
两个女人绷紧了身子,看着陈都喜在光溜溜的下巴上摸了几圈,拿枪管挑开了她妹子裹着的被子,问道:“钱仁华的种?”
绮文连忙往后退,使劲儿摇头,“不是,这是我妹子。”
陈都喜“啧啧”两声,惋惜道:“这要是钱仁华的种,老子就把她养大给我当小老婆。”
周围兵蛋子一圈起哄,“营长,那姓钱的可就成你爹了。”
陈都喜啐了他们一口,道:“滚蛋!”
扭头回来一双眼又盯在了康宁和绮文身上,“你们俩,姓钱的疼谁多一些啊?”
一时间,两人心思都百转千回起来。绮文想起康宁刚才让二小子开车的果断,钱团长对她的冷落,还有康宁想夺走她妹子的那份心思,恍恍惚惚伸出了手,在襁褓的掩护下,朝着康宁腰上狠狠拧了下。
“呀!”康宁痛呼出声,眼里瞬间灌满了泪花儿。
“小美人儿,叫得不错。”陈都喜上下打量着康宁,抽出枪朝着二小子腿上射了个洞,“去,跟你家团长说一声,他娘儿们都在我手里呢,想要回去,拿东西来换。”
说着,揽上了康宁的腰,“小美人儿,跟哥哥走,哥哥会好好对你的。”
康宁很顺从地跟陈都喜走了,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头看绮文一眼,所以绮文不知道她是怨恨自己,还是不怨恨自己。
直到士兵押着她往回走的时候,绮文才朦朦胧胧地明白她把康宁推到了一个怎样的火坑里。她抱着她妹子一边走一边哭,走到被炸成废墟的顾家门口时,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哭号道:“爸!妈!”末了又喊了一句:“我害了人了!”
远处梁友康坐在汽车里问:“那是什么人?哭成这个样子。”
司机接了话,“听说是钱仁华的二姨太。”
梁友康嗤笑了声,“去问问她害了什么人,也值得这么哭。”
5
绮文被关了一天就放出来了,她妹子早已经哭不出声了,她也是又冷又饿,抱久了孩子的手早就酸麻得没了知觉,腿也像灌了铅,看着那矮矮的门坎儿就要摔上去,一双手及时扶稳了她。
绮文抱紧孩子抬头去看,就见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眼里闪着琉璃光,五官清秀。绮文很爱这样的脸。
梁友康开了口,温温柔柔的,“你不要紧吧?”
绮文不爱这样的声音,虽然她觉得钱团长爱说脏话是个毛病,要改,可是要他捏着嗓子说话,绮文会觉得,不像个男人。
绮文还没开口说话,肚子先咕噜噜叫了几声,那男人轻笑了笑,“先吃点东西吧,都准备好了。”
绮文不在意身上的疼,也不在意肚子里的饿,她摇头否决掉了梁友康的提议,急声问道:“康宁呢?”
梁友康耐着性子回她:“在她自己的屋里,你要去看看吗?”
绮文赶紧点头,依旧紧紧抱着她妹子就往康宁院子里跑,这是钱家的宅子,她比梁友康熟。
绮文跑到了院子里,陈都喜跪在大太阳下,她冲过去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耳光,扬起手又给了自己一耳光,快得梁友康都没来得及拦住她。绮文抖着手抱紧了她妹子,声音晃得不成样子,用最大的恶意诅咒道:“等着吧,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康宁半倚在床上,换了身干净的旗袍,不吵也不闹,连滴眼泪都没掉,就是皱着眉,捂着胃,她很累,还恶心。不过她早习惯了这种恶心,和钱团长睡,和陈都喜睡,还是旁的什么人,对她来说没什么不同。
绮文小心翼翼坐在了床边,舔了舔干涩的唇,压着害怕问康宁:“你,你还好吧?”
康宁没理她,依旧闭着眼,放在肚子上的手加了些力气,绮文鼓着勇气接着安慰她,“你别这样,团长,团长不会在意的,他连你有别人的孩子都不在意,你别怕,我不会跟他说的。”
康宁听了她的安慰,眉头皱得更紧了。
绮文愈发怕了,她怕康宁不想活,更怕钱团长知道了会厌恶她,她抓着康宁的手企图要个反应,“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是想害你的,我爸爸死了,妈也没了,可是,他,他就只想带你走,我就是,就是……”
说着说着她也开始委屈起来,梁友康站在旁边看绮文又开始哭,并且越哭越伤心,心里不由纳闷起来,她到底是有多少泪珠子,素来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哭,哭得这么没有脸面的,就她一个了。
两个人都听着绮文哭,康宁是没有一点反应,梁友康却越听越心酸,不由自主就递上了个帕子。
绮文下意识就接过了那块无瑕的帕子,擦了把眼泪,恶狠狠冲梁友康道:“你快放她走听到没有!”
梁友康一愣,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梁友康忽然想到,他瞧上了个爱哭的女人,并且这女人很不怕他。
绮文也一愣,在梁友康这样的人面前,她怎么幼稚了起来呢?
这番来回折腾,终于惊醒了昏睡中的孩子,她低低地哭了起来,声音小得像只猫。可还是哭活了像具尸体的康宁。
她伸出了缠满纱布的两只手,绮文忙把她妹子递过去,康宁掀起一角被子,摸了摸孩子发烫的脸,掉着泪看向绮文:“她饿了,也病了。”
绮文立刻看向梁友康,梁友康给了个安心的眼神,快步走了出去,及至出了屋门,连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就对个哭包的话这么上心,何况人家还没张嘴呢,这不行,这得讨回来。
绮文也莫名其妙安了心,扭头回来看着康宁轻轻哄着孩子,眼睛片刻都不舍得离开,于是也带了点讨好建议道:“你,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康宁带了点感激地看她,“可以吗?”
绮文疑心自己看错了,于是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眼睛里确实是清清白白带了点感激的,她连忙道:“可以可以,你这样安静的性子,读书一定比我多。”
康宁摸了摸她妹子烧得通红的哭脸,“叫丽雅吧,希望她将来美丽又文雅,阿姨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
“好,好,”绮文连连赞叹,“这个名字好,她将来一定会感激你这个姐姐的。”
听到姐姐两个字,康宁眼里发了光,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绮文还没洗的脏脸,真心地同绮文讲:“我不怪你,那时候,为了丽雅,我也会挡在你面前的,你还是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姑娘,可我已经无所谓这些事儿了,我会保护好丽雅的,也会保护好你的。”
绮文听得愈发悔恨,愈发愧疚了,不自禁地就抱上了康宁,“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将来一定会不得好报,一定会弥补今天的错。”
康宁拍着她的肩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你乖,我不怪你。”
绮文终于不难过了,她开始痛了,康宁原谅的话像一把刀子,在她心里划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梁友康带着奶妈和洋医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哭包绮文,他看了看院子里跪着的陈都喜,突然很想把他叫起来问一问,是不是他走了多久,这哭包就哭了多久。
“好了,小哭包,你妹子的口粮来了,要不你先哭,哭完了再给她吃?”
绮文立刻擦干净了眼泪,不客气回道:“你敢!”
梁友康笑了笑,对着院子里喊道:“都进来吧。”
几个卫兵捧着食盒就走进来了,康宁下意识就躲,绮文连忙护在她身前。卫兵们把菜摆在桌子上就出去了,康宁才把丽雅递给了奶妈,奶妈也不顾忌,撩起衣服就喂起了小丽雅。
梁友康一扫桌子,问道:“不饿吗?”
康宁仍旧缩在床边不敢动,绮文推着梁友康就把他推了出去,“你走,别在这里讨人嫌。”
梁友康看着“咣当”一声关上的门,无奈道:“小哭包,你好歹说声谢谢啊。”
绮文喝着粥含糊不清冲外边喊:“没有!”
康宁疑心问道:“你们从前认识?”
绮文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摇头,“没有,觉得就该这么对他。”
6
吃完了饭,丽雅也被灌了药汁子,梁友康总算收起了调笑的态度,端端正正把她们两人请到了正堂。
大太太陆承香端坐正堂,见三人来,仔仔细细看了两眼,才对着绮文道:“没事吧?”
绮文摇头,扭头看向了康宁,承香却转开了眼睛,显然对这个受疼爱的三姨太,也是有怨的。
梁友康开口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小心思,“钱太太,周司令的妹妹可就您一个女儿,梁某呢,也不想树敌,您,我自然会安好送回去,但我打下文县,家私可损失了不少,听说,钱团长很是宠爱三姨太。”
他说着转身扫了一眼康宁,忽然眼神又落在了绮文身上,又轻又快地跟她眨了个眼,得到绮文的白眼一枚,才又转回去道:“不知道梁某能不能用她换口饭吃?”
承香点头,“自当带到。”
“那我呢?”绮文急忙开口问。
康宁捏紧了她的手,“我不会扔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梁友康捏了捏耳垂,皱眉道:“我可是亲耳听钱仁华的卫兵说,只保三姨太的性命。”
绮文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煞白着脸咬紧了嘴唇,泪花在眼眶子里打转儿。这话扎耳朵,无论听多少次都扎耳朵,像把刀子扎得她耳廓疼。
这次梁友康并不心酸,他很痛快,他痛快地想,哭吧,疼吧,疼完了,忘掉那姓钱的孙子。
可绮文很争气,她忍住了泪花,咬唇道:“团长也有难处。”
梁友康不屑地嗤笑了声。
康宁忽然抱着丽雅走了出来,“太太,您能不能把这个孩子也带走,当女儿,当妹子都行。”
承香不带颜色地瞥了康宁一眼,康宁连忙道:“这是绮文姐的妹子,您看在绮文姐的面子上。”
绮文也站在她旁边哀求,“太太,您可怜可怜这孩子吧。”
看着绮文的面子是可以的,可是康宁抱着那孩子求她的眼神,总让她想起月芬病的那天晚上她求钱仁华时,他就是躲在康宁的屋子里不出来的。
承香谁也没理,她抬头问梁友康:“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梁友康摊了摊手,“随时。”
承香点头,“那好,备车吧,我现在就要离开。”
“太太!”绮文和康宁同时叫了声,齐齐跪了下来。
承香头也没回地往自己院子里走,轻飘飘扔下句:“这担子太重了,我担不起。”
绮文突然回头咬牙切齿地盯着梁友康,梁友康连忙摆手,“喂,小哭包,是她不带的,可不是我不许她带的。”
康宁走过来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她就泄了力,压着难过的情绪问梁友康:“我能去把我爸爸妈妈的,尸体,装殓了吗?”
梁友康觍着脸道:“我找人把你家的宅子收拾下。”
绮文突然客气起来跟他摇头,“不用了,谢谢。”
梁友康连忙摆手,那句不客气还没吐出来,就听见绮文接着说:“不过,别让你的人碰那里的一砖一瓦。”
梁友康摸摸鼻子讪着脸,他倒不恼,就是生气,气哪个兵蛋子炮弹射得这么糟,两颗炮弹给他炸了个多大的烂摊子。
7
绮文进了家门没走几步就看见她爸爸妈妈横在院子里,早没了气,身上到处都是被炸伤的痕迹。绮文拿出帕子给她爸妈擦干净了脸,谢绝了梁友康和康宁的帮助,直挺着单薄的身子把她爸妈分别挪到塌了一半的主屋里,放在了主位上。
抱过康宁怀里的丽雅,跪在地上给她爸妈磕了头,抬头怔怔盯了他们半晌,才又把丽雅递给了康宁,问道梁友康:“有油吗?”
“有、有。”梁文康点头,不一会儿士兵就送来了十几捅。
绮文一个人艰难地把这些油倒在了主屋里、院子里,最后站在顾家门口,向梁友康伸着手道:“枪。”
梁友康拔出腰里的手枪递给了她,摇着头可惜道:“多好的宅子,收拾收拾还能住。”
绮文毫不犹豫地开了枪,看着瞬间烧起来的大火,反驳他,“与其被你们收拾好了住,倒不如烧了好,烧了干净。”
梁友康低头细细审视绮文脸上的神情,在这种最该哭的时候,她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掉。
绮文突然扭头对上了他的眼,他不自在地躲开,却被绮文一把抓起手,狠狠咬在手背上。
“爸,妈,你们看好了,这是害你们的人,女儿在他身上留个印记,你们记好了,女儿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说着说着还是哭了,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梁友康的手背上。
好嘛,梁友康心里想着,我挨咬一口,算是赔了她这些眼泪。
休养了两天,梁文康就开始带绮文满文县跑着买些孩子用的东西,他很会投其所好,看绮文在乎丽雅,那点手段也就全放在了丽雅身上,总算得了半分好脸色。
刚送过了小木马,他转着眼来回瞅,瞅绮文的腰身,瞅屁股,瞅脸蛋,瞅完了,舔舔唇,道:“今晚陪我睡一觉。”
绮文正逗着丽雅,突然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黑了脸,冷冰冰扔下个字,“滚!”
梁友康不生气,他凑近丽雅,摸着她的小拳头,笑着说:“不同意也没关系,你拖一天,咱们丽雅啊,就饿一天,你说怎么样?”
康宁低低开了口,“你要是为了羞辱钱仁华,我也可以,他会更屈辱。”
听了康宁的话,绮文心里那道还没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依旧是血淋淋的样子。她还没拒绝,梁友康就先摇头了,他盯着绮文笑,“我不要你,我只要她。”
绮文抬手甩了他一耳光,“你不要脸。”
梁友康终于不笑了,他摘了那副装斯文的眼镜,目光染上了侵占的意味。
夜里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梁友康决定再不要脸点,自己晃晃悠悠晃到了绮文门口,一推门,果然开着的。
绮文怎么也想不到,她被丈夫遗弃,却被帅气的梁友康宠上了天。(小说名:《疯绮文》,作者:饕餮楠子。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