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以真实发生的事件作为故事背景,但与事件中的人物无关联。
十二月十五日,距离圣诞节只剩下短短十天。
叶子书下了火车,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还早。他稍微放慢脚步,走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街头,心里也不由自主欢快起来。
沿街店铺尚未开门,玻璃窗上贴满了色泽艳丽的海报,用加大号的字体写满了夺人眼球的打折信息。炫目多彩的圣诞装饰处处可见,酒馆门前的垃圾桶还没来得及清理,几个空酒瓶乱七八糟堆在地上,散发出隔夜酒的酸腐味道。
还不到放公众假期,可人们早没了认真工作的心思。叶子书打工的咖啡馆里,好几个店员已趁机请年假旅游去了。叶子书刚考完期末考试,顿时清闲下来,见店里缺少人手,就自告奋勇要求一周上六天班。好在中央商务区的咖啡馆开的早也关的早,即使只休息一天,也不至于累得爬不起床。
层层叠叠的商务办公楼遮挡住刺眼的阳光,却挡不住仲夏的热浪。叶子书停下步伐,按下红绿灯的按钮,站在十字路口的商铺前,用从火车站里顺手拿的报纸扇着风,隔着玻璃摸摸用喷雪画在落地窗上的雪花,笑了笑。
南半球的圣诞节,没有雪,没有松树,圣诞老人穿短裤。
真是不伦不类。
他将报纸夹在腋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想给黎杨发条信息。
听说市中心步行街上有一棵用乐高积木堆起的圣诞树,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下午下班想去看看。
一句话刚打完一半,叶子书突然停了下来。他又看看手表,刚到七点。
红绿灯响起催人步伐的铃音,叶子书一面低着头删除信息,一面跟着人群穿过马路。
黎杨这时候肯定还没起床,不如等到午休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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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以后,黎杨站在图书馆的茶水间里,将便当盒放进微波炉,按了两分钟,躲在微波辐射不到的地方,掏出手机打发时间。
只有几封垃圾邮件,没有叶子书的信息。
黎杨并没有在意,叶子书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会与自己联系。况且,打工的时候不能用手机,他可能还没有抽出空闲吃午饭。
他删掉几封毫无用处的邮件,将热好的午饭从微波炉里拿出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可乐,悠然自得在小桌旁坐下,一边吃一边上网看新闻。
茉莉香米的香气填满茶水间,正午的阳光透过小窗直射进来,即使身在空调房里也能感受到火辣辣的温度。
便当盒里,白米饭上撒着几粒黑芝麻,周围摆着三样菜:蒜薹炒腊肠,青椒炒肉,还有酸辣土豆丝。色香味俱全。
只可惜,叶子书悉心准备的两荤一素,黎杨只吃了一口。
筷子还举在半空,黎杨握着手机眉头紧锁,盯着网站上的头条新闻。
——中央商务区咖啡馆发生人质劫持事件,警方已将案发现场封锁,歹徒持枪,人质状况不明。
☆、Chapter1
九点五十五分,歹徒携枪进入中央商务区的这家咖啡馆,据目击者称,咖啡馆里有顾客与店员数名,具体人数不明。
歹徒蒙面,将代表某组织的旗帜挂在咖啡馆玻璃窗前,向警方挑衅,声称已在多出建筑中放置炸/弹。
据最新消息,另一处公共建筑中发现可疑物品,附近居民游客已被遣散,请市民切勿接近封锁区。
……
一条又一条消息在手指下滚动,新闻中所说的咖啡馆,分明就是叶子书打工的那一家。
九点五十五分……
叶子书的上班时间是七点半。
黎杨有点儿懵,掌心里的细微冷汗很快汇聚成小河,顺着手纹流淌,将手机从手里冲了下来。
“咣当”。
手机砸在桌子上,屏幕朝下。
黎杨吓了一跳,放下筷子,将两只手在衣服上草草一抹,重新拿起手机,打开记者拍摄的现场照片。
网速很慢。
图书馆趁学生放假改造维修,无线网络不知道为什么受到了影响。黎杨迫不得已只能开启移动网络,可这座山脚下的大学坐落在离市中心五十多公里外的海湾,在这附近,手机信号向来时有时无,像这样坐在窗边,顶多也只能接收到两格微弱的信号。
“操!能不能快点儿!”黎杨使劲一拍桌子,筷子被震得从桌上弹起来,其中一根咕噜噜滚下桌沿,掉在脚边。
黎杨顾不上捡筷子,而是将远距离拍摄的模糊照片放到最大,在画面上急急寻找。
那是一张人质的照片。
画面正中间站着一个面色煞白神色惊恐的男人,被枪从身后指着,两手高举直直趴在喷着圣诞老人的落地窗上。他头顶上悬着一面长条形的旗帜,上面写着黎杨看不懂的文字。包头巾蒙黑布的劫持犯目光凶狠,像一头残忍的饿狼,身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诱饵,用来吸引计划中真正的猎物。
正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咖啡馆里光线相对黑暗,除了紧贴窗户的两张面孔,照片里什么也看不见。
黎杨关掉照片,耐着性子在其他网站上搜索。左手指尖一遍遍敲击桌面,脚也不由自主拍打着地毯,似乎这样就能给网络加速一样。
各大网站上播报的新闻内容大都相似,警方正在尝试与歹徒交涉,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而翻来翻去也只能找到这一张现场照片,其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街景。
一个共事的白人端了盛着蔬菜沙拉的饭盒进来,在他旁边坐下,见他一反常态神情紧张,问道:“杨,出什么事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一直忙于工作,没有人浏览网页上的最新消息,黎杨是第一个发现这条新闻的人。
黎杨看他一眼,不说话,只将手机推在他面前,指指屏幕上的字。
同事一目十行看过去,神色大变:“我的上帝,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太可怕了!”
黎杨狠狠揉一把脸,低声说:“我朋友……可能在里面。”
“什么!”同事大吃一惊,“你确定吗?”
“不确定。”黎杨摇摇头,抬手压压酸涩的眼睛,“但他在那儿做兼职,今天也去上班了。”
同事捏着饭盒,想了一想,对他说:“打过电话吗?说不定刚好不在店里。”
“电话?”黎杨一愣,大梦初醒一般猛地站起来,在西裤和衬衫口袋里挨个摸索,“电话电话,我该打个电话,我怎么没想起来要打个电话?”
同事把桌上手机递给他:“在这儿。”
黎杨又一愣,顾不得尴尬,接过手机点开通话记录。一长串已拨出电话里,有一半都拨向了“笨蛋叶子书”。
他点了其中一个,不停颤抖的手将冰凉的手机屏幕死死按在耳旁。
他想,叶子书,快接电话,快接,快接啊。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电话里传来一丝声响,黎杨失措的神情中燃起了一缕光亮。可当那声音清晰传入耳中,他的眼中却蒙上了更深的恐慌。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黎杨怔怔攥着手机,突然发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点着“笨蛋叶子书”,一遍又一遍将手机贴在耳边。可不论怎么拨,回答心中急切呼唤的依旧是僵硬的自动回复。
同事担心地探出身子,拉了拉他的胳膊:“杨,冷静。”
黎杨终于停下,一屁股砸进被空调吹得冰凉的塑料椅子里,手机滑出垂在身侧的的右手,“当啷”一声掉在瓷砖地上,听筒里隐
隐约约响着人声:已为您转到电话答录机,请在“嘟”声之后留言。
在黎杨的记忆里,除了初次见面那一天,叶子书的手机一直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叶子书生性谨慎,每天晚上都会把手机充满电,出门时也时刻背着充电宝,手机绝对不会因为没电而关机。
黎杨失神地盯着桌子上依旧冒着热气的便当,心想,这下糟了。
☆、Chapter2
黎杨闭着眼睛按掉手机闹钟,摸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抬手关掉空调,闭上眼睛又眯了十分钟,闹钟再次响起。
他仰面朝天伸了个懒腰,慢慢腾腾爬起来,抓抓狮子毛一样乱蓬蓬的头发,拿起手机关掉闹钟,习惯性地看天气预报。
二月十五日,七点三十分,星期六,晴,二十四到三十二度。
二月十五……
黎杨突然想起什么,扭身一看,双人床的右边,枕头上还留着躺过的褶皱,掀开的被子里却没有人。
依稀忆起睡梦中好像听见了开门关门的声音,那人大概已经走了。
黎杨浑不在意地耸耸肩,成年人就是好,情人节之夜各取所需,完事权当不知道,各过各的再不联系,谁也不会缠着谁,说些“你要对我负责”之类的蠢话。
久居异国他乡,难免寂寞。找男女朋友比在国内更不容易,真要遇到性情爱好都合适的,简直比登天还困难。朋友家人间开玩笑,总会说找个外国人生个混血娃娃,可要真找了当地人,吃不到一块儿,住不到一块儿,聊也聊不到一块儿,社交圈子也大不一样,简直是自讨苦吃。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事喝个酒聊个天,顶多看顺眼了带回家玩一晚。等年纪再大一点儿,真正想稳定下来再找也不迟。反正像黎杨这样的海外侨胞,有车有房,有永居身份,还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多少人倒贴钱都想搭上关系,实在不愁找不到美貌如花的年轻女孩。
至于有多少人能够真心待自己……黎杨非常肯定的认为,一个都没有。
他撩开被子下地,赤脚踩在地毯上,三下五除二拆下被套枕套,几下扯掉床单,抱到洗衣房,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倒一盖洗衣液,再倒两盖消*水,按下开关。
然后,他钻进淋浴间,挤了加倍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将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权当自己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脏萝卜。
卧室里的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几缕晨光。黎杨擦干头发,赤着身子出来,趿拉上拖鞋,站在灶台旁匆匆吃早饭。他低头看看碗里的冰牛奶和即食麦片,忽然有些想念小时候妈妈送他上学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热豆浆和肉包子。
黎杨摇摇头,仰脖子将牛奶麦片几口灌下肚,把脏碗放在水池里,转身走出厨房。
吹头发,穿衣服,喷香水,背包,拿车钥匙,穿鞋出门,下地库,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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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每个安静平淡的周末一样,整个学校里,除了对外开放的图书馆,所有的店铺都休息。图书馆门口的咖啡馆照例不开门,黎杨只得将就将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又泡了一杯浓茶,希望能缓解缓解宿醉后的昏沉疲惫。他慢腾腾晃荡到办公桌旁,将转椅调到合适的高度,一边吹着杯子里冒出的热气,一边按下电脑开关。
开机密码刚输入一半,就有一人站在了柜台前,操着不大流畅的英语小心翼翼询问:“不好意思,我想找一本教科书,可是书架…
…呃,系统……不太熟悉。”他显然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只勉为其难凑出几个单词,尴尬地摸摸后脑勺,对黎杨笑了笑。
来人一身标准的学生打扮,牛仔裤,黑框眼睛,单肩背包,还有印着匡威标志的T恤。
黎杨放下杯子,抬头仅仅看了一眼,就给他扣上了几个标签。
——中国人,研究生,新来的。
他友善地笑笑,用中文对那人说:“我是中国人,你可以说中文。”
那中国学生顿时松下一口气,见到救命恩人一样绽放出发自内心的欢愉笑容:“那太好了,我英语不好。”
黎杨了然一点头,宽慰他说:“没关系,这很正常。”
学校每年会招大批的留学生,语言不过关者比比皆是,黎杨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对于这样的情况,他早已见怪不怪。
那学生推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烦恼:“我刚来没几天,对什么都不太熟悉,这里的查书系统也从来没有用过,真是……”
黎杨摇摇头:“这没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将密码输全,问道,”你想找什么书?”
“会计学原理。”学生从包里翻出一张写着书名和作者名的纸,递给他:“我还没有注册,没有收到正式的书单,但是学校论坛上有人说去年用的是这一本。”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怕上课听不懂,想事先预习预习。”
黎杨接过纸看看,纸上字迹干净秀气,全不似一般男生写的那样潦草。他将纸放在面前桌上,抬眼:“学校每学期都会有更改课本的情况,而且,你还没有注册,没拿到学生证,不能外借,只能在图书馆里阅览。”
学生又推推眼镜,稍微想了想:“那我就在图书馆看吧。”
黎杨点点头:“好的,没问题。”他将电脑屏幕转到柜台外侧,一步一步耐心讲解借阅系统的用法。
那学生并没有给黎杨留下特殊的印象,毕竟他只是成千上万的留学生中极普通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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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书独自坐在公车站前简陋的长椅上,将公告栏里的租房信息看完第三遍,抬头望向阴云中不时闪过的电光,叹了口气。
他已经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公车还是没有来。
仲夏时节,天气最为变化莫测。一股海风就能吹来一片黑云,一片黑云就能泻下一场暴雨,一场暴雨就能带走十几摄氏度,叫人一天之内体验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潮湿的风卷着泥土味钻进袖口衣领,叶子书缩缩脖子搓搓手臂,镜片沾上了几滴细雨。他摘下眼镜放进包里,第三次将背包从里到外翻了个遍。
没有伞。
零星小雨冷不丁滂沱倾下,柏油路上眨眼间涨起了积水。豆大的雨点随着风的走势泼洒出一幕又一幕朦朦胧胧的珠帘,在路边的水洼中砸出一道又一道笔直的平行线。
叶子书耳中涌入了许多声响,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雨打树叶的沙沙声,铁皮屋檐上聒噪刺耳的敲打声,车辆从面前中行驶而过的水花声——独独没有人声。
居民总共不超过三十万的海滨小城原本就人烟稀少,新学期还没开学,校园里更显得冷清。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极少有人会像叶子书这样,专为预习功课而留到这个时候。
他稍微探出头,望向公车应该驶来的方向,心想,难道是因为下雨堵车了?要不要学西部电影里那样,招招手搭个便车?但万一听不懂人家说话,或者遇上劫匪之类的坏人该怎么办?
还是算了吧。
他靠回椅背里,摸摸冰凉的胳膊,打算再等一等。
黑压压的厚云遮严了本该明亮的天空,眼前世界一片铅灰。车站对面的生物园中,不知名的鸟类发出骇人的怪叫,在被暴雨侵袭的树丛中上蹿下跳。
又等了一阵,叶子书有些发慌,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只装了十几块钱,打车恐怕远远不够。
这可怎么办?
他心神不宁地站起来,扶着立柱,忐忑不安地站在路边,目光随着呼啸而过的车辆来回游移。
一辆银灰色的轿跑从他面前急速驶过,溅起的积水飞出两三米远,打湿了他的裤腿鞋袜。好在雨水清澈干净,并没有泥污,只是这样一来,被风一吹,更冷了。
叶子书低头看看湿淋淋的鞋,打个寒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目送那辆轿跑驶过红绿灯口,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随后,他发现那辆车在路口调了头,急速返回,又在学校门口调转方向,打开形状张扬的转向灯,放慢速度,朝着车站缓缓驶来,最后停在了自己眼前。
叶子书皱皱眉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车窗落下,开车人朝他探出身子,高声喊道:“别等了,没车了!”
雨声太过嘈杂,叶子书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弯身一看,车里坐着的竟然是教自己借书的那个人。他稍微放下心,走近几步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开车人将车窗打开一大半,一手扶着方向盘,指指站牌:“我说叫你别等了,周末四点钟就收车了。”
叶子书吃了一惊:“四点就没车了?”
那人点点头,拍拍副驾座椅:“上车吧,我送你。”
叶子书急忙摇手:“不用不用,我打车就行。谢谢你。”
“出租车要打电话叫来,你知道电话号码么?”
叶子书茫然地摇摇头。
那人报出一长串电话号码,问道:“记住了么?”
叶子书尴尬地笑笑:“我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我没有这边的手机卡。”
那人愣了一秒,一把拉下手刹,歪过上身打开车门:“上车。”
叶子书站在原地,看看顺着车门流进车内的雨水,再看看那人友善的神情,犹豫一小会儿,将背包举过头顶,飞速钻了进去。
车里弥漫着香烟和男士香水混合起来的味道,淡淡的,暖暖的。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叶子书看看车内干净整洁的皮座,再看看背包上的雨水,觉得放哪儿都不合适,索性夹了在膝盖中间。
那人看一眼叶子书肩膀上的水迹,笑了笑:“没关系,小事一桩。”
叶子书接过他递来的纸巾盒,抽出几张,擦拭车里和身上的水:“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晴天。”
“天气预报又不是神算,哪能全信。”他仔细端详几眼叶子书,问道:“我今天早上是不是见过你?”
叶子书一愣,点了点头。
“早上你是不是戴了眼镜?”
叶子书又点点头,将湿透的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我度数浅,平常可以不戴,看书的时候戴。”
“怪不得,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那人扭过上身,从后座上取过自己的包,翻找着什么,“你为什么没有这边的手机卡?”
“我还没研究好哪家公司签手机最便宜。”
那人翻出一部老旧的手机,递给叶子书:“你先拿着用吧,没有手机太不方便了。”
叶子书一惊,忙将手机塞回给他:“不用不用,这怎么行。”
那人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有三个号码,这个是用来给国内打电话的,基本用不上。反正我就在图书馆上班,你签好手机以后随时都能还给我。”然后不再理会叶子书的推辞,打开转向灯,透过后视镜望向后面的车辆,“你住哪儿?”
叶子书只好将手机装进自己包里:“火车站附近,学生宿舍旁边的青年旅社。”
那人讶异地看他一眼:“怎么住旅社?没租房子么?”
叶子书无奈地抓抓脑袋:“我刚来四天,还没找到合适的。”
“学生宿舍呢?来之前没预订吗?”
“我订晚了,没有空位了。”
那人扬扬眉毛:“学生宿舍房间又小租金又高,怎么还这么抢手?”
“嗯。”叶子书看着他调节雨刮器的动作,伸出一只手,“我叫叶子书,叶子的子,书本的书。”
那人扭过头,展开一个能穿破阴云的明亮笑容,歪过身子伸出右手:“我爸姓黎,我妈姓杨,我叫黎杨。”
“黎杨。”叶子书重复一遍。
黎杨点点头,拿起手边的罐装咖啡,扳开拉环,猛灌了几口。
叶子书看着他将咖啡放回原处,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都这么晚了。”
“没关系,我也没有别的事。”黎杨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侧身扯过安全带,塞到他手里,“不系会罚款。”然后松开手刹,一
脚将油门踩到底。
车子咆哮呼号着猛地冲出去,在倾盆暴雨中飞驰。
雨中视野极差,所有的车辆都打开车灯减速慢行。唯有黎杨浑不在意,将轿跑开成了飞奔的猎豹。两侧扬起的水花溅得比车窗还高,打在车顶上的雨点奏起激烈的进行曲。
叶子书急忙扣好安全带,担心地看看黎杨,想提醒他开慢点。可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做不礼貌,只得坐正了,紧张兮兮盯着前路。
黎杨一手搭着方向盘,又灌了几口咖啡,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这会儿到处的餐馆都关门了,火车站附近也没有超市,旅社有厨房么?你晚饭吃什么?”
叶子书“哦”了一声,随口说道:“我在便利店买了几个三明治,热一下就行了。”
黎杨飞快地看他一眼:“就吃三明治?”
叶子书一笑:“我不太适应这边的物价,餐馆一份饭的价钱赶上国内吃三顿的了,实在买不下手。我吃了好几天三明治了,味道还不错。”
“啊?”黎杨大吃一惊,扭头盯着他,“吃了好几天?”
叶子书不以为意地点点头:“7-11的三明治挺大的,一个够我吃两顿。”
黎杨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皱起眉头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叶子书突然睁大眼睛,一把抓住方向盘,惊惶地喊道:“看车!”
黎杨陡然回头,猛地踩下刹车。
可惜为时已晚。
“咣!”
☆、Chapter3
黎杨两眼空洞地盯着桌上不再冒热气的便当,叶子书的身影和声音化作一部温馨平淡的电影,在脑海中不断播放。
黎杨,我今天上早班,下午去你家。
黎杨,我在超市,晚上你想吃什么?
黎杨,明天上班要不要带饭?要的话我多做一点儿。
黎杨,我坐火车回去就行,不用送我。
黎杨,早点儿休息,晚安。
“子书……”黎杨死死攥着饭盒盖,脑袋里胡思乱想。
如果昨天没有让他来家里,如果晚上开车送他回家,如果临睡前跟他多说几句话,如果今天一早给他发了短信,那么……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样的危险?
他看看饭盒里摆放整齐的饭菜,再看看垃圾桶里的饭盒垃圾残羹剩饭,摇了摇头,将饭盒盖好放进冰箱里,回到办公室,跟上司说明缘由,请了事假,抓起背包,浑浑噩噩奔向停车场。
他站在银光锃亮的轿跑前,一摸口袋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办公室,急急忙忙又跑回去取了一趟,回来后坐进车里吁喘着气,手指不停地抖,反复尝试好几次才将钥匙插了进去。
他打开车窗,深吸几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握稳方向盘,慢慢驶出停车场,拐上通往市中心的快速路,一脚踩下油门。
车子发出急迫的吼叫,在平坦的柏油路上飞奔。
公路右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左侧是广袤无垠的荒原。不远处,铁轨时而与车道平行,时而弯弯绕绕躲进树丛深处。
黎杨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开一个来回,沿路的风景早已烂熟于心,不再特意欣赏。叶子书却百看不厌,每次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趴在车门上,将低矮的灌木与荒草想象成《魔戒》里的场景,并且不厌其烦地告诉黎杨,他想去新西兰来一场“魔戒之旅”,他想看霍比特人的小木屋,还想看甘道夫走过的田间小路。
黎杨往窗外瞥了一眼,又看了看身旁,座位上空无一人,叶子书亲自挑选的座套上还留着几条折痕,
他一时恍惚,没抓稳方向盘,车子驶离了行车道,冷不丁向超车道拐去。他一惊,急忙摆正方向,焦躁地揪揪头发,将分散了的注意力硬拽回来,使劲踩下油门,打开广播听新闻。
警方与劫匪交涉失败,未探明其劫持人质的最终目的。
劫匪号称与某组织有干连,声称该组织还有更进一步的计划。
狙击手已经各就各位,劫匪一旦出现对人质不利的举动,警方将立即突袭强攻。
黎杨一巴掌拍上方向盘,咒骂了几句,将右胳膊肘搭上车门,手心抚上隐隐作痛的额头。
表盘上显示的速度是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指针还在继续向右旋转。两侧的山坡树木飞速向后掠去,可黎杨觉得,这条无比熟悉的路就像拉面一样,被时间拽扯得又窄又长,怎么开都不够快,怎么开都开不到尽头。
后视镜里突然闪起刺眼的光。
黎杨抬眼一看,一辆警车正紧紧跟在后面。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看表盘,顿时一声哀叹。
这条路限速一百一。
他揉着太阳穴,松开油门缓缓靠边,停在路肩。警车叫嚣着停在后方,两个全副武装的交警从车上下来,对讲机里传来沙哑嘈杂的话语声。
查证,抄牌,扣分,罚款。
黎杨一边耐着性子道歉,一边想,这事要是被叶子书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好几天。他清清楚楚记得初次相遇时的那场追尾事故,虽然没有人受伤,但叶子书吓坏了。他站在风雨中,操着磕磕巴巴的英语,一遍又一遍给交警和前面那辆车的车主赔礼道歉,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叫那车主不要为难黎杨。
那时的黎杨坐在车里,匪夷所思地看着急得满脸通红浑身湿透的叶子书,打心眼里认为,他一定是自己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笨最傻最唠叨的一个。
那次车祸以后,叶子书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坐黎杨的车,黎杨也再没有开过那么快的速度。
除了今天。
交警还算善解人意,听完黎杨的解释,象征性地训斥一阵,很快就放他走了。
黎杨重新拐上正路,不得不放缓车速,心里的焦急却愈演愈烈。他神经质地咬着指尖上的老茧,另一手虚虚搭着方向盘,指头止不住地敲击皮套。
根据广播里播报的最新消息,警方依旧毫无进展,只徒劳无谓地将咖啡馆牢牢围住。市中心的中小学校全部停课,大多数商铺都提早关门,所有的写字楼都紧闭正门,只有持员工磁卡的人才可自由出入。
中心商务区的道路全面封锁,车辆一律不得进入。当黎杨总算驶进市中心附近时,塞车了。他胡乱揉着头发,熄了火钻出车门。
四面八方堵得水泄不通,车辆像溯游而上的鱼群,搁浅在狭窄低浅的河滩上,满眼都是红彤彤的车尾灯,鸣笛声此起彼伏。
“该死!”
黎杨一拳打在车前盖上,转身重新回到车内,翻箱倒柜找烟。然而,他找遍了包里,兜里,车里,不仅没能找到一根烟,连打火
机也不见踪影。
他怔怔望着前方纹丝不动的车流,眼前浮现出叶子书认真的眼神。
黎杨,你这样不健康。
黎杨,今天只准抽两根。
黎杨,你偷偷抽烟了对不对,别以为我闻不出来。
他异常缓慢地低下头弯下身,整个人趴在了方向盘上。
“子书,你把烟都藏到哪儿了?我只抽一根,就一根……”
☆、Chapter4
叶子书正要第三次按响门铃时,门开了。
于是,他惊呆了。
面前人蓬头乱发,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光脚踩在地上,随意套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纯白T恤,领口歪歪扭扭挂在锁骨上,腿上穿着一条色彩绚丽的沙滩裤,没系好的腰带一长一短耷拉在身前。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那紫得发黑、高高肿起的左眼眶,脖子上和手背上的擦伤,还有左胳膊上包着的长条纱布。
叶子书站在门口,愣愣看着他,回忆回忆前几天银色轿跑里那个西装革履笑容明亮的男人,顿时觉得,这个世界肯定在自己未能留意的一个特定的点上扭曲了。
黎杨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懒洋洋靠在门框上:“是你啊,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叶子书回过神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我来、来还手机。”
黎杨接过手机,随手塞进沙滩裤的口袋里,扬扬眉毛:“着急什么,改天在图书馆见着我了再还不就行了。”
叶子书扯起一个干笑:“我怕你有急用,这两天都没见着你,就跟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要了你的地址。”
“没什么急用,”黎杨伸个懒腰,扭扭脖子,转身往屋里走:“谢了。”
叶子书没跟进去,对走出两步的黎杨说:“那我、那我走了,谢谢你。”
黎杨停下脚,转过身:“进来坐会儿吧。”
叶子书摇摇手:“不了不了,打扰你休息了。”
黎杨看看他,重新走回来,指指他贴在脑门上的湿头发:“看你这一头汗,进来吹会儿空调再走吧。”见叶子书还在犹豫,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进屋里,“客人大老远跑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走了,是不是显得我太不像话?”
叶子书正准备离这魔煞一样的人远一点儿,却一不小心深陷魔窟,只好无可奈何笑两声,然后开始剧烈咳嗽。
屋里开着空调,门窗紧闭,阳光刺进半敞的百叶窗,在朦朦烟雾中割出一道道笔直的光线。
黎杨看他一眼,快步走进屋里,拉开百叶帘,推开阳台门。风里混杂着潮湿的海腥气,将客厅吹了个通透,刺鼻的烟味鱼贯而出,屋内很快明亮起来。
叶子书缓了好半天才止住咳嗽。他擦去呛出眼角的泪水,看看推拉门外,顿时一声惊叹,飞快甩掉鞋子,走到阳台上,抓着栏杆往远处眺望。
碧蓝的河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穿过住宅公寓,载起帆船游艇,在几十公里外汇入广阔的大洋。崭新整洁的洋楼别墅错落两岸,至多不超过三四层,浅色外墙隐在夏日郁郁葱葱的树丛间,或玻璃或金属的护栏反射出七彩晶莹的光。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隐隐约约落入视线中,仿佛拔地而起的海市蜃楼,浮在绿油油的树海上。
空调吹出的凉气拨动叶子书背后的衣服,黎杨好笑地看看他大惊小怪的模样,转身返回屋里,打开冰箱拎出两瓶啤酒,回到阳台上,开了一瓶递给他。
叶子书刚来一个星期,还一直窝在小城里的青年旅社,哪见过这样的美景。他看得两眼发光兴高采烈,上一秒还认为黎杨定然是无恶不作的痞子混混,下一秒就已然抛却了这个想法,觉得眼前人和脚下巨大的阳台一样,周身笼罩着一层亮堂堂的阳光,简直是天神下凡。
他看一眼酒瓶,再看一眼夹着烟的黎杨,笑眯眯摇摇头:“我不喝酒,谢谢。”
黎杨愣了愣,将烟架上耳朵,挠挠眉梢,似笑非笑瞥着他:“刻苦努力,勤俭节约,不沾烟酒,真是爸爸妈妈的乖孩子,堪比濒临灭绝的珍惜动物。”
那语气里的嘲弄意味再清楚不过,叶子书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瞬间后悔至极。他想反驳,可琢磨琢磨又觉得第二次见面就起争执实在不礼貌,只得闷声不响转过脸,接着看风景。
黎杨轻笑几声,自顾自喝了几口酒,拍拍他的肩:“进屋吧,外面热。”
叶子书“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蹭回客厅里。
黎杨大大咧咧倒上长沙发,把烟收回烟盒,翘着二郎腿喝酒。
叶子书尴尬地躲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看看茶几上溢出烟灰缸的烟蒂,没话找话一样问:“你每天抽几盒?”
黎杨舒坦地枕在沙发背上:“两三盒。”
叶子书撇撇嘴:“听说这边的烟很贵。”
黎杨一脸理所应当:“贵也得抽啊。”
叶子书摸摸后脑勺,无话可说,扭着脖子打量房间。
两室一厅,现代风格的装修,除了洒上一小片烟灰的茶几,其余地方比酒店还干净整齐。
叶子书瞟一眼他乱七八糟的穿着,问道:“租的房子?”
黎杨摇摇头:“买的。”
“你是在这儿长大的?”
“不是,上本科才来的。”
“你办的投资移民?”
“对。”
“你一个人住?”
“嗯,只有一间卧室,另一间当做书房了。”
“家里人不来住吗?”
黎杨把半空的酒瓶放在茶几上,将掉在外面的几个烟蒂堆进烟灰缸,慢悠悠地说:“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是我奶奶把我带大的。爸妈在国内各自有各自的新家,奶奶年纪太大身体不好,谁也不会来。”
叶子书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黎杨看他一眼,笑笑:“无所谓,我都这么大人了,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题。”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叶子书不知所措地搓搓两个膝盖,抬手摸摸额头,汗干透了。
“没关系。”黎杨起身走进厨房,倒来一杯凉开水,塞到他手里,指指一扇掩住的房门:“随便参观,书房里也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叶子书正愁没地方躲,听他这么说,急忙端着杯子站起来,说了声“谢谢”,逃也似的钻进书房。
于是,他又一次惊呆了。
书房里的装修和客厅大不一样。三面墙上,原木色的书架一直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各式各样的书籍杂志当中零星摆放着几个复古装饰品,嵌着凸窗的那面墙砌满红砖,天鹅绒质地的窗帘搭在铺着格子布的圆桌边沿,木椅上的坐垫和桌布是相同的式样,一盏欧式风格的台灯吊着几缕流苏,蹾在木桌左侧。
像一副油画。
叶子书呆站许久,慢慢走到书架前,把水杯放在桌子上,爱不释手摸着眼睛能平视的那一排书。英文的,中文的,成套的,单个的,有新的,有旧的,有他喜欢的,也有他没见过的。
悬在天花板上的音响里忽然传出安静悠扬的钢琴曲,木头香与余留下的一丝烟味相互夹杂,弥漫在清凉闲适的空气里。
叶子书从书架中取出一本《金阁寺》,指尖缓缓抚过雪白的封面。
黎杨端着一杯水,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喜欢三岛由纪夫?”
叶子书回头看去,书房中的暖色光线在面前人没受伤的侧脸上染上了柔和的色泽。他摇摇头:“没看过,一直想试试。”
黎杨将《金阁寺》从他手里抽出来,搁在一摞书上,取出一本《潮骚》递给他:“《金阁寺》太压抑,还有点晦涩。没看过三岛的话,先试试这个,情节稍微有些俗套,但写得很细腻唯美。”
同一个出版社的版本,同样雪白简洁的封面。
叶子书捧着书,稍微翻了翻,犹豫半天,小声问道:“可以借给我吗?我来的时候行李额不够,没带什么书,晚上睡觉前没什么可看的。”
黎杨喝口水,点点头,指指几个书架:“随便挑。”看他一眼,补充道,“慢慢看,不用急着还给我。”
“太谢谢了。”叶子书心里松快了不少,一头埋进书架里,精挑细选,又取出一本《刀锋》,一起抱在怀里。
黎杨靠在木桌上看着他:“我更喜欢《月亮与六便士》。”
叶子书看着他肿起来的那只眼睛:“那本我看过了,还特地找来高更的画看了看。”
黎杨一笑:“看出什么心得了?”眼眶上那团黑紫随着笑容向周围散开,像生活在丛林中的动物为了吓跑天敌而生出的保护色,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没看出什么心得,不太喜欢印象派,还是古典主义画派更对我胃口。”
“嗯?”黎杨饶有趣味地端详他:“看你年龄不大,懂的还挺多。”
叶子书稍一怔,摇摇没拿书的那只手:“不是显摆不是显摆,”抓抓脑袋,“就是……难得遇到一个能聊这些话题的人,周围真正能静下心来看书的人太少了。”
“我知道。在国外更难遇到。”黎杨捏着玻璃杯,碰碰叶子书的杯子,“市博物馆偶尔会展出古典派的画作,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叶子书点点头,指指黎杨的胳膊,小心翼翼问:“这个,还有眼睛,怎么弄的?”
黎杨看一眼胳膊,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跟人打了一架。”
“啊?”叶子书瞪大眼睛,“为什么?”
黎杨懒散地歪过头,晃着水杯:“当了一回英雄,救了一个美人儿。可惜美人儿不领情,连声谢都没道就跑了,英雄非但没能抱得美人儿归,还挨了拳缝了针,好几天都不能上班。”
空调吹出来的风有些冷。
叶子书想扔下书立刻走人,再也不来了。
☆、Chapter5
黎杨正准备看第三十七次表的时候,终于挨到了一处路口。
他迅速拨转方向盘,调头返回,开到离此处最近的火车站,将车停进停车场,飞奔进站,买票等车。
他不可思议地将头顶上的的液晶屏看了又看,忍不住抓住了脑袋顶上的头发。
下一班火车的行驶状态是——延误。
黎杨一脚踹上砖墙,狠狠咒骂起来。这几年在工作中好不容易练就的灌木丛一样密密麻麻的耐心,竟在几个小时之内被一把狂躁的心火烧得一干二净,浓烟漫天,焦黑遍地。
他找到一个站内工作人员,趴在小窗口上询问火车延误的原因。
那工作人员正悠然自得喝着肉桂咖啡,吃着自制汉堡,听他问起来,不慌不忙咽下嘴里的大块牛肉,换上一张忧心的脸,指指远离市中心的方向:“上一站有一位乘客被人恶意推下了铁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肉墩墩的手贴上胸口,无名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闪闪发亮。她缓缓摇着头,“刚才我还听说,不排除和人质劫持事件有关联。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上帝保佑,这样的事千万不要发生在我身上。我们的国家是个和平的地方,绝对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
要放在平时,黎杨肯定会和她攀谈起来。但此时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只把脸凑得更近,急切地问道:“大概还要等多长时间?”
工作人员看看面前电脑上的调度程序:“大约二十分钟。”
黎杨道了谢,准备耐着性子等待,却听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叫住他:“哦,你是不是要去市中心?”
黎杨点点头:“是的。”
那工作人员脸上又浮起一丝担忧:“咖啡馆附近的那个车站已经被警方封锁了,火车经过那一站不会停。”
黎杨吃了一惊:“什么?”
“你如果需要去那附近,最好选择别的站。”她点一下头,语重心长地说:“但是我建议你今天千万不要去市中心,新闻里说劫持犯可能在那附近好多所建筑中都安置了炸/弹,真是太危险了。请提醒你的家人,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
“非常感谢,我会的。愿上帝保佑你。”
黎杨重新走回站台,烦恼地叉起腰,无所适从地看看左右两旁或坐或站、或读报或谈笑的乘客,随后怔怔望向火车即将驶来的方向,发起呆。
信号灯的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黯淡,几条光亮的铁轨向远处无限延伸,逐渐汇成两条相对笔直的路线,通往海滨那座安静祥和的大学城。
国外的城市不像国内那样发展迅速,日新月异。黎杨刚上大一那阵也时常往返在这条铁路上。一晃几年过去,路还是这条路,站台上的座椅还是一样陈旧,连路两旁房屋上的涂鸦都不曾有过任何变化。
唯一改变的,是靠在车窗旁欣赏风景的人。
叶子书听从了黎杨的建议,将房子租在学校与市中心之间一个还算繁华的区。有课的时候南下上学,没课的时候北上打工。虽然来回折腾辛苦了些,但工作学习两不误,很多学生都采用这样的做法,叶子书也对此十分满意。
叶子书满意,黎杨应该高兴才对。可时至今日,当他扭头望向静立在阳光下的高楼大厦,突然间后悔莫及。
当初为什么要让他租房子?为什么不让他住在自己家?为什么让他天天长途跋涉?明明都在一个学校,为什么不每天接送他上学
?为什么要帮他找咖啡馆的工作?找哪家咖啡馆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出事的那一家?
黎杨紧紧皱起眉,后退几步靠上石砖墙,将后脑勺在墙上磕了两磕。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都是自己的错。全部都是。
*******************
虽然还没到上下班高峰期,但长时间延误积压了太多的乘客。
火车上人很多,已经没有空出的座位。黎杨随意站在走廊里,扶着身前双人座位的靠背。冷气开得正足,厚实的双层玻璃将炎炎热气挡在车外。坐在里侧的那位乘客靠在窗户上,舒服地睡着了。
车厢里不时有人满面愁容议论劫持事件。警方怀疑劫持犯有同伙在暗中接应,所以不便对记者详细透露解救人质的方法,以防他们获得消息之后进一步采取破坏性手段。
黎杨越听心中越烦躁,认为警方过于保守谨慎,应该赶快出击才对。再这么耗下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社会舆论中往往会掺入缺乏理智的言论。说到后来,有乘客开始压低语调声讨劫持犯的国家、民族与宗教,脸上的厌恶神色一目了然。
忽然,黎杨听见了啜泣声,就在自己身前。
坐在双人座外侧的妇女一边垂着头低声哭泣,一边缓慢解下象征自己国家信仰的、在公共场合绝对不能摘下的头巾,紧紧攥在手里。
突如其来的危险给所有人心中都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车厢里的气氛十分压抑,连空气中飘浮着的毛絮看起来也比平常沉重许多。
他看看妇女散落在肩上的褐色长发,再扭头看看议论纷纷的人们,无奈地摇了摇头,弯下腰问道:“请问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那妇女擦一把眼泪,抬头看看黎杨,小声说:“我们民族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黎杨点点头:“我相信你,不用害怕,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妇女战战兢兢往后看了一眼,对他说:“我要去咖啡馆门口祈祷,希望里面的人平安无事。可我怕会遭到报复,不敢一个人走。”
黎杨递去一个善意的微笑:“没关系,我们刚好同路,我陪你一起走,不用怕。”
妇女惊喜交加,攥住头巾的手紧紧按在胸前:“真的可以吗?”
“是的。”黎杨直起上身:“我的朋友就在那家咖啡馆里,我要去等他。”
那妇女虚掩住嘴唇,神色担忧:“他会没事的,上天会保佑他。”
黎杨点点头,又温言安慰她几句,重新将目光转向车窗外沉闷的淡云。
火车掠过几个平时并不停靠的小站,一头钻入地下。车窗外一片漆黑,就快到站了。
黎杨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两点四十五分。
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他咬着下唇上的死皮,心想,子书,我马上就来。
英雄今天又救了一个美人儿,不过,没有打架。
☆、Chapter6.1
叶子书揉着酸软的手腕,费劲地抬起双脚,迟缓地挪进图书馆正门。
以往从来不曾知道,当洗车工原来这么辛苦。
端着高压水枪,拎着黑不溜秋的脏抹布,在车轮子旁边一蹲就是四五个钟头,黑心老板站在一旁呼来喝去不停催促,累死累活大半天只能挣来三四顿饭钱。
简直赶上《悲惨世界》里的苦刑犯了。
他瞥一眼前台,几个女生正将人模狗样的黎杨团团围住,兴致勃勃听他海侃,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笑得前仰后合。
叶子书哀叹着摇摇头,心想,你们这些女人,眼睛铁定被脏抹布糊上了,脑子铁定被高压水枪喷坏了。
他脚下一拐,绕了个大圈,躲避煞星一样远离前台,慢腾腾往自习室去。
远远的,一个女生从桌前站起来冲他招手:“子书,这儿!”
叶子书抬头看见,招招手快步走过去,将书包卸下来随手搁在地毯上,坐下来弯身掏书本:“谢婉,等久了吧,真不好意思。”
叫谢婉的女生摇着黑瀑布一样的长发,笑盈盈看着他:“不久不久。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等考完试一起吃个饭。”
叶子书勉力直起疼得要断了的腰,将一本书和一个本子蹾到桌上,摊开,翻到需要看的那一页:“没关系,我反正也要写作业复
习,顺带教你而已,不废什么事。”
谢婉向他凑过上身,眨着戴了绿色美瞳的大眼睛,指指门口:“哎,听说你认识我们学校最帅的那个图书管理员,是不是?”
叶子书看她一眼,背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明明就是个打杂的前台招待,图书管理员这么伟大的职业哪能轮到那小子头上。
他掏出一支黑笔一支红笔:“是啊,怎么了?”
谢婉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他有女朋友吗?”
叶子书回想回想黎杨家里的摆设和用具,摇头:“好像没有。”
谢婉拿起桌上贴满浮夸水钻的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到他眼前:“我这个朋友,挺漂亮的女生,看上他了。你能不能帮忙牵个线搭个桥?”
叶子书又看她一眼,低头看向照片:“是挺漂亮的。嗯……回头我帮你问问。”
“太好了!”谢婉娇笑着拽拽叶子书的胳膊,“子书你真好。”
叶子书看着面前那张俏丽的脸,窗外西斜的阳光悄无声息地将几抹粉红染上他的耳垂。他干笑几声,握着笔,将课本推到谢婉面前:“这道题是这样的……”
***************
黎杨第一次躲在书架后偷看时,叶子书正在奋笔疾书,谢婉趴在桌上睡觉,又直又长的几缕头发泻在叶子书的胳膊上。
黎杨第二次躲在书架后偷看时,叶子书正在冥思苦想,谢婉坐在一旁玩手机,白皙的手臂挨着叶子书的胳膊。
黎杨第三次躲在书架后偷看时,两人正凑在一起看手机,嘀嘀咕咕低声说着什么。谢婉高兴地咯咯笑,叶子书也跟着笑。
黎杨第四次躲在书架后偷看时,谢婉正握着叶子书的胳膊对他说话,睫毛膏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她凝视着叶子书的眼睛,两片腮红随着嘴唇的动作略微起伏。
黎杨吸口气,从一人多高的书架后面迈出来,一把攥住叶子书的手腕,堆上一个毫无瑕疵的明朗笑容,对谢婉说:“甜心,请把这位帅哥借我五分钟,非常感谢。”
一口纯正的英式英语。
叶子书被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提溜起来拽走了。
黎杨一口气将他拉到图书馆门外,叶子书一把将他甩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有什么事?我还要复习呢。”
黎杨伸手试试风向,站到下风处,点燃一支烟,吸一口,朝远处吐一个烟圈,摇摇头:“那个女生,不行。”
“啊?”叶子书更不解,“什么不行?”
黎杨靠在灯柱上,认真地看着他:“玩玩可以,来真的不行。”
叶子书皱起眉头:“她不会做题,我教她而已,什么真的假的。”
黎杨一手夹着烟,另一手竖起四根指头:“一分钱不收教了四天,你是活雷锋么?”
“无所谓啊,反正我也要来图书馆。”叶子书捶捶腰,伸伸胳膊动动腿。
黎杨抽口烟吐个烟圈:“叶子书,没有女生愿意整天在图书馆约会。”
叶子书往闻不到烟的地方躲了躲:“我不是说了么,快考试了,我教她做题而已。”
黎杨不搭茬,只接着说:“那个女生一身上下,从项链耳环到皮包鞋子全是奢侈品,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啊,满学校都是,有什么好稀奇的?”
黎杨无言看着他,沉思一阵,缓缓地说:“现在的女生比你想象中的更现实,第一要看你有没有钱,第二要看你有没有才,第三要看你长得好不好。后面两个你没问题,但第一条不过关。我从上学到工作,总共在学校里待了七八年,什么样的留学生没见过?那个女生一看就是个烧钱的主,你玩不起,来真的也供不起。而且,她不过是利用你帮她写作业而已,这样的女生我也见过不少。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一副在风月场中滚爬多年的可恨模样。
叶子书斜眼瞥着黎杨,想一想那座河畔的高级公寓,再想一想自己吭哧吭哧洗车赚钱的穷德行,觉得他额头上分明刻着几个大字——你没钱,我有钱。
他厌烦地侧过脸去,环起两臂望向图书馆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谢谢你提醒,但玩还是来真的,玩的起还是玩不起,都是我自己的事。”
黎杨微一怔,随即转变话题:“你是不是租到房子了?”
“是。”
“租到哪儿了?”
“离学校不远。”
“离超市近么?”
“附近有一个华人超市。”
“多大的房子,几个人住?”
“三室一厅,住了五个人。”
“你一个人一间?”
“嗯,两对情侣住另外两间。”
“还行。”黎杨点点头,望向烁烁星斗中那一弯初升的月牙:“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班,开车送你回去。”
叶子书下意识往后一躲:“不用不用,谢谢,这会儿还有公车,我自己坐车就行。谢婉……那个女生,住的离我家很近,晚上不安全,我得先送她回去。”
黎杨看他一眼,利落地将只抽了几口的烟摁进手边垃圾桶上的烟蒂堆里,甩下一句“随你的便”,转身走了。
********************
坐落在海边的高级法式餐厅,敞亮的落地窗外,尚缺一角的皓月之下,波涛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停靠巨轮的码头。
餐厅内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听不到一丝海浪的声响。着燕尾服系黑领结的侍者们背着一只手,平端着餐盘,稳稳当当在桌椅间安静穿行。
和电影里演的一样。
叶子书撩起眼皮溜一眼坐在对面的谢婉,垂下眼捏住黑绒布封面的菜单,目光在一个又一个法式菜名上来回打转,非常发愁。
明明就是英文字母,但戴上小蝌蚪帽子,挂上小蝌蚪尾巴,换换排列方式,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蝌蚪们在透进玻璃的波光中摇摇曳曳,跟叶子书打招呼,可叶子书全然不认识它们,一个都叫不上名字。
盯得久了,叶子书有点晃神,突然就想起来《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的《跳舞的小人》,又想起来《模仿游戏》里面的英格玛系统,觉得菜单上这些稀奇古怪的字符就是一个个举着小旗的涂鸦小人儿,亦或是打乱顺序专门用来隐藏重要信息的密码,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就能全部破译出来。
只可惜,叶子书不是夏洛克輠尔摩斯,也不是艾伦图灵。
他揪揪耳廓,硬着头皮叫来一个侍者,询问菜单上哪些是推荐菜。
侍者非常友善热情,叽里咕噜倒出一大堆,叶子书呆呆盯着侍者浅蓝色的眼睛,再一次傻眼了。
侍者大概真是个法国人,舌头被螺旋桨卷进去了一样急速打着旋儿,叫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子书,点好了吗?”谢婉十指交叉,胳膊肘支在雪白的桌布上,下巴搭在手背上。
“好了,好了。”叶子书勉强笑两声,眼睛飞快地扫过菜名下面八成看不懂的英文解释,再匆匆扫一扫价钱,随便指出几个。
至于酒么……他挑了一个蝌蚪最少、长相最顺眼的单词。
侍者一一写下,含笑鞠了一躬,下单去了。
叶子书暗暗吁出一口气,心想,侍者什么也没说,应该没出大差错。
谢婉笑眯眯看着他:“多亏子书,四科一下子都过了。”
叶子书一笑:“过了就好,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就行,不用客气。”
两人寒暄片刻,侍者端来一瓶酒,两个高脚杯,娴熟地给每人倒上半杯,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酒杯中,月光泛动。叶子书闻着浓郁的葡萄酒香,还是发愁。
他抬眼看看一身鹅*色晚礼服的谢婉,心想,从来没喝过葡萄酒,万一喝醉了可怎么办?谢婉一会儿还想看电影,总不能叫人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吧。
余光中,一个人影款款而来。锃亮的黑皮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响。
叶子书向那个方向看去,更发愁了。
黎杨挑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将一身西装的叶子书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点点头:“衣服很合身。”
叶子书尴尬地笑笑:“谢婉挑的。”
黎杨的目光这才落在谢婉身上。他半弯下上身,行了一个西式礼,照例堆上一个无可挑剔地笑容:“甜心,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非常荣幸。”跟先前都没看见她一样。
然后他不再理睬谢婉,径直走到叶子书身旁,手掌搭上他的肩,指指自己身后:“我和几个朋友出来聚会,一会儿去酒吧,你也来吧。”
叶子书摇摇头:“一会儿我们还要去看电影,不能跟你们去。不好意思。而且……上次不是说了么,我不喝酒。”
黎杨瞟一眼他面前的酒杯,轻笑一声:“那这是什么?可乐?”
叶子书不说话。
黎杨慢吞吞系上西装上第一粒扣子,忽然端起叶子书的酒杯,转身冲谢婉扬扬手:“甜心,我敬你一杯。”仰头一口倒进嘴里,将空无一物的高脚杯放回目瞪口呆地叶子书面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不沾烟酒的稀有物种,早点儿回家。”
转身走了。
叶子书皱眉瞪眼,恨恨盯着黎杨呼朋引伴的背影,手指在桌下死死攥住餐巾,差点儿连餐巾带杯盘刀叉一股脑扯下来。
这货肯定是故意的,肯定是!
☆、Chapter6.2
叶子书反复按响黎杨家楼下的可视电话,可不管等多久,都没人接。
他从钱包里翻出黎杨前阵子给他的名片,拨打印在上面的联系电话,可话筒里传来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叶子书往后退几步,眯起眼睛,在夏末初秋的温暖阳光中抬头望向顶楼那扇紧闭的窗。卧室的百叶帘拉得一丝不透,完全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没在家?
他抬手拨去额前被微凉的秋风吹乱的刘海,拢了拢卫衣领口,忽然灵机一动,重新掏出手机,按下一长串数字。
短暂的等待之后,电话居然通了。
“叶子书?”瓮声瓮气的三个字,像罩在厚重的粗瓷罐子里。
叶子书稍一愣,下意识点点头,再次往楼上看去:“哦,嗯,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号码本来就是个备用的,除了你没人知道。”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绵长的哈欠,“什么事?”
声音慵懒,好似一团潮湿的棉花,将叶子书积攒了一肚子的窝囊火倒扣在里面,硬生生捂灭了大半。
“我在你家楼下,你给我开个门。”
“楼下?”电话里传来衣衫或是被褥的悉索声,百叶窗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人脸。
叶子书没戴眼镜,只看见那一大片白色的边缘突然被截去了一小块。他冲那块骤然出现的乌黑招了招手。
乌黑的一角晃了晃,消失了。
“你上次怎么进来的?”
“上次跟着别人一起进去的。”叶子书走回可视电话前,按下房间号,“今天没看见有人进出。”
可视电话和话筒另一端同时传来“嘟嘟”声。
“我还以为门坏了。开了么?”
“嘟嘟”声戛然而止,可视电话上的照明灯灭了,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向两边打开。
“开了。”叶子书迈进门,挂掉电话,上电梯。
走廊里充斥着洗涤剂的柠檬香味。他走到尽头,拉开右侧那扇未锁的门。
淡淡的烟味,淡淡的酒味。卧室里放着安静的小提琴曲,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皮沙发上,一个空酒瓶立在茶几上,几本杂志随意摊在旁边。洗手间的门虚掩着,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沐浴液的清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缓缓飘散。
叶子书锁上门,脱鞋进屋,径直拉开阳台门,趴在栏杆上望远。
河对岸的一户人家正在开派对,宽敞的阳台上摆放着户外桌椅,烧烤炉旁围着几个人,缕缕白烟弯弯绕绕,隐约能闻见烤肉的香气。
黎杨顶着浴巾裹着件浴袍从浴室出来时,看了一眼叶子书的背影,转身回到卧室,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信封,两下折小了,走到他身边,将信封塞进他的上衣兜里。
“什么?”叶子书看看他,低下头要去拿,手腕却被黎杨迅速握住,重新搁回栏杆上。
黎杨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我家的备用钥匙和门卡。你要是想看风景,或者想看书,随时都能来。也省得我睡沉了没人给你开门。”
“我不要。”叶子书又要去掏口袋。
黎杨一手按着头顶上的浴巾,一手攥住他的胳膊,笑得一脸痞气:“你可以来,你的小女朋友不行。我不欢迎她。”
“什么小女朋友,早说了不是那么回事。”叶子书甩了几下胳膊,没甩开,抬眼瞪着他。
黎杨挑挑眉毛:“不仅教人家写作业,还请人家吃西餐看电影,连衣服都让人家挑,还说不是那么回事?下一步是不是准备连洗完澡穿什么颜色的内裤都要让人家选?”
叶子书皱起眉头,有些生气:“你胡说什么?”
黎杨敛去大半笑意,摇摇头,“叶子书,没那个意思就不要跟人家玩暧昧。二十多岁的人了,连这道理都不懂么?”
“跟你没关系,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叶子书的愤怒像烧烤炉里的炭火一般,在新加进去的木炭作用之下猛地窜起红火苗。他抬起另一手,指着黎杨的鼻子质问,“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替我付账?”
黎杨看他一会儿,松开手,将浴巾搭在胳膊上,慢悠悠往屋里走:“都一个礼拜过去了,你怎么还惦记着呢。我那是人道主义援助,救你于水火之中。”
“胡扯!”叶子书气汹汹地跟进去,从上方俯视翘着二郎腿歪在沙发上的人,“你还当着谢婉的面叫我难看,你明摆着让我丢人现眼出洋相,明摆着是故意的!”
黎杨歪着头枕在沙发背上,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你——!”叶子书气得满脸涨红,“你凭什么这么做?”
“凭什么?”黎杨环起两臂,懒洋洋抬头看着他:“一顿法式西餐得花掉你二十多顿饭钱,一套像模像样的西装少说也得花你五十天饭钱,我请问你,你是打算下两个月都喝西北风,还是打电话跟爸妈哭诉,说你把钱包丢了?你一个学会计的算不清账,我替你算。我早就提醒过你,那个女生你玩不起。你非要往火坑里跳,我出于好心拉你一把,有什么错?”
“我跟谁吃饭跟谁约会不需要经过你同意!”叶子书从裤兜里一把扯出钱包,掏出一大堆有零有整的纸币,使劲甩在黎杨身上,“我的确没有你有钱,但我也不是穷得吃不起饭!我不是街边乞丐,不需要你的施舍,我自己也能挣钱,自己能养活自己!”
“就靠洗几个车轮子?”黎杨扁扁嘴,随手拈下落在肩头的一张钱扔在沙发上:“叶子书,请你现实一点儿。”
叶子书猛然一愣,一股热流涌上耳根,声音像被开水烫过的塑料袋一样缩成一团:“你、你怎么知道我洗、洗车?”
黎杨从茶几二层摸出一包烟,晃出一根,叼在嘴里:“我经常在洗车店旁边的加油站加油,有一回偶然看见个人影,觉得眼熟,走近一看,还真是你。”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不过……你要真想打工挣钱,我可以帮你找到更好的。挣得多,还能练英语,一举两得。”黎杨拢着烟,按下打火
机,抬起眼皮看着他,轻轻一笑,“比给洗车店打黑工有用得多。”
叶子书被他笑得头脑发涨,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只觉那笑容中满都是嘲笑讥讽。
他赧着脸攥起拳头,狠狠地道:“洗车怎么了?打黑工又怎么了?你没资格插手我们的事,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们?”黎杨夹着烟,愣了愣,“都到这种程度了?”
叶子书把他的疑问权当耳边风,只自顾自愤愤说道:“我洗车挣钱,谢婉也半工半读,偶尔跟家里要钱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
…但是,怎么着都比你这个天天泡吧喝酒玩女人的公子大少强!”
香烟末端渐渐燃起赤红色的光,黎杨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他直直盯着叶子书,扬手将打火机抛上茶几。打火机“当啷啷”砸在玻璃板上,滑出一条弯曲的轨迹,坠下茶几边沿,无声掉落在叶子书脚边的地毯上。
叶子书心里缩了缩,不由自主往后退去,背脊紧贴着阳台门的门框。
黎杨面无表情吸一口烟,将烟吹向叶子书所站的方向:“叶子书,你跟学长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点儿有失尊敬?”
“我……”叶子书从来没见过黎杨这样的表情,心里有点儿害怕。他攥住衣角,却也捏住了口袋里的纸信封。
☆、Chapter7
提早下班的人们夹着报纸和公文包,端着没喝完的咖啡,站在本应车来车往的主干道中间。有人将手机高举过头顶,拍摄中央商务区前所未有的萧条场景,有人则忧心忡忡望向劫持事件发生的方向,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
原本在咖啡店门口兜售杂货花束的小贩神色忧虑,靠在马路正中的白栏杆上,比划着两手,一遍又一遍跟过路人讲述自己逃出警戒区之前看到的危险情形。
直升机在头顶不断盘旋。蒸腾的暑气中,几百上千人拥拥簇簇聚集在警戒区外。蓝白相间的警车忽闪着令人惴惴不安的警灯,记者将负责此次任务的警长团团包围,喋喋不休地询问援救进展。正街一侧的一座写字楼内,巨大的液晶显示屏正对着人群,正在播放前方记者得到的最新消息。
歹徒的身份已经确定,乃是个恶贯满盈的极/端/分/子。为保人质安全,警方不敢轻举妄动,但终于成功恢复与歹徒的交涉。据其称,咖啡馆里已放置了两枚炸/弹,另外两枚分散在中央商务区内。但他迟迟不愿告知交换人质的条件,似乎更倾向于就这么干耗着。
从黎杨家阳台上所能望见的这片鳞次栉比的楼宇,曾经是叶子书心中最美好的风景,如今却成为了禁锢他的枷锁囚笼。阳光炙热,在通体玻璃的写字楼之间反射流窜。而那被凶恶势力填满的咖啡馆就像璀璨星河中的黑洞,将一切光明、时间与快乐强硬地吸入其中,扭曲,吞没。
黎杨将火车上遇见的妇女送到警车附近,自己则奋力挤进人群,候在能看见咖啡馆正门的位置。
然而,站在几百米之外,除了四面八方传来的嘈吵和警方与媒体之间的僵持,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咖啡馆中的任何情况。仿佛坐在最后一排观看紧张激烈的足球赛,明明身在场中,却连皮球飞向了何处都无从得知,只能通过前排观众的举止加以推断,或是从大屏幕中徒劳地捕捉延迟许久的破碎画面。
黎杨将一段明*色的警戒线死死攥在手中,另一手无意识地抠着侧肩包的带子,只恨自己不是神话故事中的妖魔*怪,没长出千里眼和顺风耳,不能将那块写着“圣诞快乐”的玻璃窗看个通透,不能将叶子书可能说出的只字片语迎入耳中。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明知毫无用处,却仍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按下了那个至熟悉的名字。
话筒里的声音一丝人气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勾下脖子,深而压抑地叹出一口气,将电话捏在两个手心里,整个人垂力地压在警戒线的栏杆上。
背包带顺着原本挺拔如山脊的肩膀滑下来,跌进肘弯里,皮包闷声掉落在地。
黎杨失神地看一眼,慢慢站起身,准备将包重新背好。
正在这时,围观的群人陡然爆发出惊叫与呼喊,好似海床上突发地震,刹那间在人海中激起巨浪惊涛。
黎杨心中大震,慌忙向咖啡馆望去。
只见三个人从咖啡馆的消防门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几个防爆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将他们拖离门前,随后端着枪分别站在门两侧,准备突袭。另有几个警察飞速将尚未脱离警戒区的几人拽离现场,记者与摄影师像夺食的鱼一般蜂拥而上,在警戒线外等待的人们呼喝推搡着往那边奔跑,刺眼的闪光灯疯狂闪烁,对讲机里传来的命令指示与众人的呼喊声混杂一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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