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冰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二〇〇九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北方文学》《雨花》《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
溯洄
文/郭宏冰
一
父亲去世了。
我从北京赶回老家,到家的当天下午,妹妹也从深圳赶了过来。兄妹相见,她抱着我哭了一会儿。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红了鼻子。我问她,妹夫怎么没来?她说,上班忙。我哦了一声,以为她也会问我嫂子怎么没来。我的妻子怀孕了,你要知道我四十岁了,而我的妻子只比我小两岁,她还愿意怀孕,或者说她还能怀孕,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但是我的妹妹什么都没问,我也就什么都没说。
来不及悲伤,只用了一天时间,我们便完成了葬礼的基本程序。第二天晚上,妹妹飞回了深圳。她做了一份这个世界上最忙碌的工作——全职家庭主妇。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刚上小学,一个牙牙学语。当我忍不住告诉她“你的嫂子怀孕了”时,她先是开心地笑,又莫名地哭了。她说,爸爸看不到了。我胸口一紧,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结果她把眼泪一抹,又说,对不起哥哥,孩子们不能没有我,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刚有一点想哭的情绪,她却抛下我手忙脚乱地整理行李去了,我只好说,给妹夫带好吧。
我快忘记妹夫的长相了,父亲死后,恐怕我更加没有机会再见他了。父亲住的房子也要卖掉了,按照父亲的遗愿,我和妹妹共同拥有这间房屋的产权。我想父亲是不希望我们卖掉老屋的,他去世前一个星期还打电话给我,说妹妹的生日快到了,提醒我给妹妹发个祝福的短信。他还说,我死了,你们也可以回来,你们还有这个家。但妹妹说,十年之内她不会回来了,她每天太忙了。忙得就像,就像一台叫作“主妇”的机器。我本来无所谓,但是妻子怀孕后,她希望能换一间大一点的房子。既然妹妹提出来,我就同意了。
父亲的房子虽然老旧,但是地段优良,属于抢手的学区房。刚挂到中介一天,便有人上门看房,当天下午便把定金付了。其他的手续,要与中介公司协议,商定一周内交房。我给妹妹打电话,告知她情况,重点说卖得的钱数,以及付给中介的费用。电话那头孩子的哭闹声不断,她说离家一天小的就感冒了,没有一件事顺心。抱怨了一会儿后,她说,哥,把咱爸妈的东西留下来几样,其他的扔掉或送人吧。我突然犯难了,问,要留下什么东西啊?她不耐烦地说,照片啊,信啊,首饰手表,经常穿的衣服了,或者是他们一直用又舍不得丢的那些东西。我还想问得具体点,她说,好了好了,你看着办吧。说完就挂了电话,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她发过来一串数字,应该是她的银行卡号。
我回到老屋,一个人。开了房门,先看到摆在客厅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的,一张是母亲的。他们温和地朝我笑,让我心里又泛起了一阵难过。母亲去世时我哭得像个孩子,这几年却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了。医院检查一下,她说可能是泪腺堵了。我不愿意去,太忙,再说大男人没眼泪也不是什么毛病。
为了回来奔丧,我向公司预支了七天年假。怎么说呢?当我躺在父亲经常“宠幸”的藤椅上,两只脚交叠搁在面前的茶几上,看着电视里不用过脑子的娱乐节目,心里盘算着这笔钱可以扩张的生活空间,我觉得我又没那么难过了。结婚以后的每一年年假都是在奔波中度过的,要么带着妻子回我的老家,要么妻子带着我回她的老家,要么两个人一起出去度假。说实话,都太累了。
后来,我在一种安逸且舒心的氛围中睡着了,就像小时候的某个傍晚,爸妈做完了一天的事终于回到房间休息,我也写完了作业,躺倒在床上看一本书,迷迷糊糊就犯困了……
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醒来的时候有片刻的恍惚,天黑了还是天快亮了呢?电视节目播完了,跳转到节目菜单的画面。东方的天空勾勒出一丝浅金色,月亮依旧挂在枝头。我扶着腰站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我的骨节处传来。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我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摸索了半天,啪,灯亮了。刀的锋刃一闪,我本能地闭紧了眼睛。
二
这是我第三次看墙上的挂钟。第一次我疑心它坏了,也许父亲在时,它就坏了,所以它像个坏孩子一样盯着我看,一动不动。第二次看它,它动了,摇来摆去,像个没有动力又犹疑不决的中年人。第三次再看它,我确定它真的坏了,像疯了一样,往回走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决定出门去买点什么,总要买点什么吧。我想喝啤酒,可是冰箱里只有一瓶过期的牛奶和一罐没拆封的酱菜。我想给那个该死的挂钟换节电池,可是翻遍所有的抽屉都找不到一节五号电池。我穿上大衣,又满世界地找了一会儿房门钥匙。这个家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导致我在出门前消耗掉大量的时间。这让我有些恼火,甚至是沮丧。父亲死了,这个家是该卖掉了。
出门后我裹紧了大衣,围巾在脖子上狠狠绕了三匝,真他妈的见*,我突然怕冷起来。咳嗽了一声,头顶上的灯没亮,隐隐约约有光从一楼的门廊里向上升,升到半空,又不动了。我又跺了一下脚,有另一束光在半空中跳跃了一下又熄灭了。我叹了口气,贴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地往下挪。也许是太黑了吧,脚底像踩了一条水蛇般软滑,我第一次感觉到身体里骨头的形状,有的魁梧,有的孱弱,有的棱角突出,还有的长了刺,每动一下就通过皮肤告诉我它的存在。
楼下的门突然开了,灯亮了一下,一串脚步先是像一串铃铛,继而又像一阵锣鼓似的响了起来。一个孩子兜起一阵风向我跑来,他路过我时喘着气,气里面有雨过大地、嫩芽挤破泥土的清香。我被他的那股气冲撞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他也停了下来,但刹不住车般地折叠上去才站定,他俯在楼梯扶手上低头问我,像个居高临下的国王。
爷爷,要不要我扶您下楼?
爷爷?我愣了一下,仰头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遍,爷、爷、要、不要、我、扶、您、下、楼?他的声音高了八度,脑门子的汗闪闪发亮。
不用不用。我终于明白这话是讲给我听的。
心里哂笑了一下,暗自摇摇头,毕竟是个孩子嘛。我挺直了腰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伟岸些。一串丁丁当当的脚步声抛下我远去了,门口的灯又亮了起来。
我在去超市的路上又消磨了好多时间。父亲现在住的地方,是我去了北京、妹妹去了深圳后,父亲和母亲搬进来的新家。我们过年时回来住几天,其他的时候,这个地方被我们称为老家。
有一次妹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