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廓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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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6/2 17: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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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走过的路文/冶生福

编者按:大通籍回族作家冶生福的小说刊发于年《长城》(年第2期);《老爷山》(年第1期),因广大读者要求,我们选发此文,以飨读者。

1

到了,我回头对女儿说道。山正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

山还就那样,多年的退耕还林,山脚之地无庄稼,草树共山,茫茫的草后面铺展黛青色背景,远山在天蓝背景中透点深蓝,这颜色还应该更深更浓,如是水粉,理应透点紫色。

在青海大地走得多了,眼前的这座山只剩下平淡、普通,平淡成一样的高耸,普通成一样的崎岖。你闭上眼都能想到它的样子,山脚是桦树林,山腰是灌木丛,若再高点就有学名叫沙棘的刺儿头——黑刺,你若再爬,你身边的灌木个头会越来越小,牛蒡,金露梅,银露梅依次闪过,最后只留下苔藓在山顶石头上斑驳。

女儿漫不经心地走过草地,朝山走去。我在前,她在后。我不言,她不语。

女儿小学刚毕业,喜欢画画,喜欢对着大山支起画架,画近景,画中景,渲染远景,一切可入画,也可一无所见,一无所画,空对满天云。

她手机响了,是妻打来的,问到哪儿了。云彩在山顶轻淡而飘逸。

女儿说还没有上山,我看看山,也开始无法确定,从哪儿开始才算上山呢?

山脚芳草萋萋。山并不高,能看得见山顶的羊群,像石头一样,打量打量路程,半个时辰就能登上山顶。

说实在的,这山在青海算不上真山,太平太淡太无奇,家乡的朔山相对高度才四百多米,但山顶海拔却有三千多米,山路直上直下,前山石阶耸直,望而生畏。

当年父亲坚持从前山爬到了山顶,对面娘娘山上的明长城蜿延而去。父亲说,年轻时常上这座山,现在上这山感觉又不一样。没休息多久,父亲又从后山走到山下。中间我们多次提议休息,而他却说做事单凭一口气,不紧不慢地下了山。

当晚我们腿疼劳累,饭都没扒拉几口,而父亲照吃照睡。

这一年,父亲七十三岁。这一年,父亲胡子头发白如雪。路上行人皆侧目而视。

眼前的这座山那能比得上父亲的山呢,它平卧在我和女儿面前,如一只猫般温顺,在阳光下不经意地瞄我们一两眼,在阳光中扭头照旧打它有形有色的呼噜。

山脚草地铺满了蓝色的勾头草,*色的柴胡,紫色的蜜罐罐,还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花,从山坡上一波一波汹涌而来,山在绿意中不言不语。

我和女儿加快了脚步,小个桦树带着清香扑来,它身后跟着潮湿、温暖、带点腐烂甜味的森林气息,没有章法罩过来,在脚底漫浸,从毛细血管一点点地渗进来,钻进静脉血管、冲进心脏,再与动脉血汇合,我打了一个激灵,儿时的记忆瞬间激活了。

那年,也是平淡的山,也是祁连山脉,我们背着锅盔,玻璃吊瓶里盛着茯茶,在小伙伴怂恿下朝有野果有亲戚有村庄的大山出发。太阳在我们身后慢慢爬起,剪头发样剪短我们的影子,又怂恿路磨掉了我们秀长的影子。

半路上我们喝光了茶,吃光了锅盔,但饥饿形影相随,一看到路旁有泉水,我们就跑过去,灌上几大口,肚子里咣啷咣啷的水声响了一路。

往常伸手就能摸到顶的青山,还在远处,山脚的桦树隐隐闪点白光。路上能拉扯你鼻子的野草莓,毛绒绒白嫩嫩的面蛋蛋不经意间跳入眼帘,但这些都无法遏制我们胃里疯狂的饥饿,总是有一只手从胃里伸出来拉扯着我们的脚步。

那时我多么想念母亲炒的洋芋片呀,切点葱,倒点清油,放几片洋芋,沸水滚上一会儿,绵软的洋芋,冲鼻的香味让人思想停滞别无他想。

终于来到有亲戚的村庄,可那伙伴找不到他的亲戚家,拉扯了半天的七大姑八大姨,才明确了方位,我们一路小跑到了他们家。但我至今还认为那是世界上最漫长的距离。

大门紧闭,铁锁不屈不挠!

我们六个孩子瘫坐在门口,谁也不提上山的事,我们说着吃的愿望,从面片说到奶茶,从奶茶说到酸奶,直说到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晒干在一砣牛粪上。远山的黛青色加浓,在眼前模糊起来,可鼻子里却坚强地跑过一股味道,我们都坐起来了,把鼻子朝空中伸去。

是洋芋里炝葱花的味道!是刚摘的葱花扔到清油锅里突然爆裂的香味,还夹杂着羊油。眼前的山顿失颜色。

我们抬头望铁锁,可铁锁依然。

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有人骂怂恿的人,骂完了,木木地望着远山。是的,当时我们在大山脚下,当时我们喊着上山挖*参采野果,可饥饿在山脚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

“吃洋芋走!”一个梳羊角辫的女孩在我们头顶怯生生地说。

所有的耳朵都支楞起来,小女孩系着纱巾,红衣服,红裤子,看着我们,又小声说了一遍,我们呼地一声跟着小女孩走了!

桌上六碗洋芋,六双筷子,整整齐齐,我们不好意思起来。

戴着盖头,脸上皱纹经纬纵横的老奶奶说:“吃吧,客人来了福来了!”

我们没有客气,端碗就吃,有人还泡了一大块馍馍,当最后一个人吃完还想要时,小女孩没说什么,她进了厨房,我们听见了铁勺刮锅的声音,我们才羞惭地发现,老人和女孩还没吃。

那天我们上山很快,我们嘴皮上都是野果的颜色。下山后,六捆柴,整整齐齐地码在了老人家门口。

2桦树林

快到桦树林了,在桦树独有的香气中,我和女儿加快了脚步。

洁白的桦树皮在我们眼前闪耀如光,层层如纸张,小时我们经常一层层地撕下来,在上面写字,画画。后来才知道人活脸,树活皮,我们撕下树皮后,树会在饥饿中干枯。

女儿面临着小升初,记得刚上一年级时,她分数的增减,都会让我们内心惊心动魄。女儿一直坐前排,突然有一天换到最后,我和妻托人打听情况,毫无结果。女儿很要强,性格内向不说话,拼命参加各种活动,主持,朗诵,跳舞,办报,但她总觉得与老师的要求有差距,让她很受打击。人生之河太长,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算不上小浪花,也算不上一晃而过的涟漪,我们总这样劝,她还是被烦扰。我们都当过老师,经验告诉我们,这种事最好不要找老师,怎么说都不合适,都不好张口。我们只能每天看她的脸色默默鼓励。

新的环境,新的沉重,我们看到了她新的疲惫。

常说山高人为峰,一览众山小,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带她去登山,或许登山能缓解我们的压力。

这样,我们向往着山,盼望着山。

我哥喜欢山,更喜欢登山,在我看来他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始终想给登山赋予某种暗示,某种启示。因为没有山,路就会平得让人没有想法,没有起伏,只有平淡,平庸,平实,平静,平凡。

所以道家、佛家喜欢把寺庙修在山上,得道高僧、静修苏非更喜欢在高山之巅、孤寂之洞里冥想静坐。

《圣经》《古兰经》都提到穆萨是在山上得到启示,好多高僧都是在山上得道,盼望大山风景,盼望大山启示,或许是所有自认渺小的人面对大山独有的心理吧,李白说得很到位:“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对于像我哥这样的青海人来说,每天面前绵延着山,夏天是青山,冬天是雪山,住的是山,走的是山,爬的是山,看的还是山,看够也罢,厌烦也罢,山是成了一生的宿命,绵延起伏的山是羁绊,是约束,也是旋律。

我哥上学那会,想读书却不能,他只好去放羊,赶一群羊,或赶一辆马车,走在天老地荒的青海的土山堆里,每天看着层层叠叠的山,每天爬着不绝如缕的山,每天唱着山一样绵长的青海花儿。

但说实话,我不喜欢山,每年深冬季节,家里人给地里上肥,地在山背后,得先上一条斜坡路,很长,也很陡。不管我愿意与否,哥哥总要拉上我。我扛着铁锨,跟在白马车后,前面是土路,后面也是土路。

大白马蹄子大而厚实,踩出厚墩墩的声音。斜坡下面卧着我们的村庄,在阳光最温暖的时候,万物安详。经过一个冬天,牛粪马粪在酝酿中气味变淡了,在阳光下升腾飞跃。所有人都会在这斜坡上休息,马头朝向村庄。

我就有时间观察上山的人和马,有的马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有的马看着村庄,若有所思,还有的马紧闭双眼,略显老态。人各其态,有的坐坡上,静观村庄,留一个深思背影,有人弯腰检查车胎车刹,还有人攥一把细土朝风中扬,扬起的土迷了自己和别人的眼睛。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再一个冬天之后,斜路上的*土碾得又细又密,又绵又实,土随风动。

斜路的三分之一处最危险,左边只通一辆马车,右边是陡直的悬崖。经过一个冬天,积雪和水在这里凝聚成冰。每到这里哥哥取出十字镐,边哼花儿边刨冰,他哼的节奏随十字镐的起落而起落,花儿的调令颇有点现代乐味道。

看看路面,哥哥直起身来,让我在前面拉马,他转到后面,背扛马车,喝声“呔!”,马车缓缓动了,但马腿还是打了个闪,车轮犹犹豫豫。哥哥的哎—字又出来了,我真想找块牛粪堵住他的嘴,都这会儿了,还哎!

但哥哥的哎字调令不屈不挠,变成直令,那哎字哼的长而有力,每提升一个音,哥哥就扛一下马车,马车往前动一动,直到最后,哎字变得越来越高,我在前面拼命地拉,哥哥在后面拼命扛,马的步子细碎起来。

马蹄踏实地踩到土上,已超越冰面,哥哥的哎字变成了声嘶力竭。我诧异地回头,哥哥低着头,不时用土手揉眼窝,看到我在看他,又低下头去,我默默地念叨一句:“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终于到达山顶,拉马转向村庄。村庄全貌展现在眼前,清晨的村庄最耐看,日头慢慢爬上来,头一个染红了这块坡地,又忙着去染宣礼塔上的镀金月亮,李家楼顶的卫星天线,房顶上的蒿草,到这时日头染得越来越快,染得轰轰隆隆,浩浩荡荡,连小村的各种声音也染上了日头的色泽。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女人提着奶桶走向收奶点,奶桶里的牛奶中掺合着日头的红色,让人觉得日头渗到村里每件东西里。

哥哥似乎第一次看到如此清晰的村庄全貌,村庄里不时冒出点青烟来,村里的大婶们正焜锅盔,似乎看到锅盔金*的颜色,新麦的香味在风中飘荡,哥哥贪婪地看着村庄。多年以后,当我看完电影《海上钢琴师》时,明白了哥哥的想法,钢琴师在轮船上弹了一辈子琴没上过岸,有一天他走下船,想上岸生活,可是他停下了,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楼房构建的巨大琴键,他意识到这是上帝的钢琴,他无法控制,他又回到船上,终了一生。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此时的村庄对哥哥也是一个未知的巨大琴键呢?尽管不好弹,但哥哥一直在尝试着……

山顶的风声跃过*草呼呼直响,卷起的尘土四处飞扬,远处一个瓦片式风筝,带着铁锈色的塑料尾巴在风中摆来摆去。

“听!你听!好好听!”哥哥低声对我说。(从那以后每到山顶,哥哥总会问我这句)

我没作声,在这山顶上能听到什么呢?只有风声,只有挟着沙子的大风,顶多加点远处野狗的悲哀之鸣。

问多了,我懒得出声。

“山顶上总会有声音!”哥哥倔强而不屈。

除了风声,我一无所闻。

哥哥去了金场,用铁锨砂里淘金,尖头的铁锨铲成了月牙,哥哥挺拔的脊背弯成了弓,粗砺的老茧再也握不住岁月的砂金。

辛苦了半年,金老板一算账,哥哥反而要交老板钱,哥哥和父亲脸色沉重。

“山那边是城市,你再听听,山顶上能听到城市的声音。”那一天哥哥指着墙角磨成月牙的铁锨说。

金钱之浪驱赶着哥哥们,土地养活了他们,土地却承载不了他们的梦想,为了修房、上学、买车,他们又拿起铁锤、钻机、瓦刀、灰刀走向了城市,散落在城市偏僻的劳力市场,等着主顾的出价,哥哥真的听见了城市的声音,见识了城市这个研磨身体的大磨盘……

当年哥哥在山顶能听见城市的声音,如今哥哥在高楼工地上还能听见乡村的声音吗?

3

如今我又来到大山跟前,和女儿,和一腔心事,和沉默的表情。没有了土天土地,没有了哥哥回旋萦绕的花儿,只有沉默的山,沉默的桦树林,沉默的小径。

桦树此刻严严实实地苫在我俩头顶,我们看不到山顶,看不到蓝天,也看不到山路。浓阴摇晃的树影让我们的脸色在沉重里沉重。女儿有点紧张,她不时看看周围,密布的叶子被偶尔透进的阳光照得搔首弄姿。

只睡了几年囫囵觉,只割了几茬麦子,只白了几年头发,我走过的这座山变了,突然出现的在眼前的是桦树林,无名灌木丛,无以名状流动神秘气息。

踩上林间小径,脚陷了下去,当年硌得脚疼的路变成虚无的软。我慢慢蹲下身,用细棍拨拉着柔软的地面,是密密层层的落叶松针,混着桦树叶。可是这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落叶松?那时全是洁白的桦树林呀!一抬头,发现桦树林和落叶松错杂交织,都在各自的位置争着阳光。

陌生感从路面、脚掌渗上来,或许当年我就不曾走过这里,甚至可能根本没到过这里。如果没来过,那山的记忆,山的颜色,山的形状,山的味道,又怎么解释呢?

山还是改变了,就如同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我也不可能两次登上同一座山,肯定是什么变了,或正在变化,那么变化的究竟是什么呢?

自然在青海,在我这曾经熟悉的山中,在这桦树林中上演着杀伐,一朵刚钻出陈年落叶松针层约束的小野花弱弱地立在这陌生的世界里,纤细,柔弱,先天不足,周围是喧嚣生长的桦树和野草。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听不到蜜蜂的嗡嗡声,看不到蝴蝶传花播粉,它还是出现了,因为它的出现刚刚好,一缕仁慈的阳光,透过缝隙,奇迹般的罩在它头顶上。

小路上干枯的桦树枝到处都是。曾经洁白的桦树枝变黑、变枯了,曾洋溢柔软生机的桦树皮皱缩在昏暗的落叶松和桦树里,离我和女儿不远处,一棵小桦树早已枯死、干透,尽管它长到一人高,还是没撑下去。

女儿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不安地望着密林深处。

这里有没有狼?她说。

没有吧,狼只在下雪天没有食物时才出现,那些闪着荧光的狼群只会在莽莽雪原出现,我说的犹犹豫豫。

女儿很敏感,她努力考出好成绩,办出漂亮的黑板报,画出耳目一新的手抄报,主持几回节目,可似乎在她的世界里,老师的掌声总是留给别人。

那些时间我能感到她的失落,她的不甘。我笑着说,等你大了,你会为此哑然失笑。话是这样说,道理是这样讲,但她的失落还是落在了心里。她在这遮天蔽日的树林里,拼命找着头顶的阳光,她却没注意到一缕阳光从另一个方向罩着她。

是的,我是刻意来到这里,刻意登这座山,刻意告诉她堂而皇之的道理,吃苦是必须的,坚忍是伟大的,一览众山小等等。

可在这密密层层的树林里,我和女儿根本看不到天空,看不到爽朗的太阳,也看不到山顶。惟一可以明确的是山已立在我们面前,它用不同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各自面对着各自的大山,它们的存在,它们的诱惑,它们的神秘,它们的怀疑,它们的渴望,还有它们的实质不由分说地横亘在我和女儿面前。我们得各自面对!

树林里总有一丝气息若隐若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我们抗拒着它,又渴望它,它到底是什么呢?

多年来,我借着哥哥在山顶上借给我的耳朵,让我在土山顶上硬生生听见了城市的声音,于是我在只出过寥寥几个大学生的乡村中学,一个只在初三年级配英语老师的中学,摸爬滚打,考到了城市,听见了真正的城市之音。

然而只听了三年城市的声音,我又黯然地回到一个更远的乡村中学任教,继续给那些孩子们表述城市的声音,我干巴巴的描述再也无法捕捉到当年土山顶上的声音。

学生放学了,学校就在山脚下,我一个人登上山,冬日匆匆,夕阳很快消失在西山之后,一首哥哥的花儿也慢慢地涌上胸来:

上去者高山者哟吔呀哎嗨哎嗨哟

哎哟望平了川哟

哎嘿哟哟望平了川

哎哟平川里哎哟哟一朵才开牡丹呀

看去时容易者哎嗨哟吔呀摘呀

哎哟其实呀难哟

哎嗨哟呀摘去时难哎哟摘不到

哎哟手里也是枉然

山下是村庄,是我并不熟悉的别人的村庄,所以后半截花儿就硬生生憋死在我的胸腔,我学了哥哥,只用一个哎—字长长地呼出来,此时村庄炊烟缭绕,狗声此起彼伏,夕阳西沉。

我才理解了当年哥哥的心思,他唱了那么多年的花儿,可没有一首花儿词能准确表达哥哥的人生,没有一首花儿词能概括哥哥的心情。哥哥就是一把沸腾的壶,里面盛满了人生饺子样的花儿,可是哥哥的细壶嘴怎能倒出疙疙瘩瘩的人生饺子呢?

那些音符,那些节奏,那些没有歌词的曲调是一种奇迹,是天堂流淌到人间的水,是造物主赐予哥哥的礼物。

哥哥找到了他自己的山。

4

音乐有节奏,山形也有节奏,在青海蓝色背景下,它可以是舒缓的四四拍,一起一伏,波澜不惊;可以是优雅的四三拍,不急不躁,独自起舞;也可以是休止符,在大河前悬崖峭壁,戛然而止。

登山也有节奏,也有旋律,可一鼓作气,也可闲庭信步。但对来于乡村又归于乡村的我而言,日子是一张张撕去的日历,我从第一张日历就看到了未来,讲台上一头白发的我,频频定格在学生毕业照里。

当年听完了哥哥城市的声音之后,没想到一下子就到了顶,山顶风景并不美好。

从这个意义上,我开始怀疑登山的意义,怀疑那些人千里迢迢,奔赴远方,舍身弃家丢性命登山的意义。虽说山高人为峰,可是人走山空,山还是山,人不再是峰。

对我而言,山就是山,我就是我,山我两不相望。

正在我胡思乱想中,眼前的路窄了起来,桦树林越发茂密,女儿紧跟着我。这里如生命葳蕤的原始森林,突逢一夜大雨,万木疯狂生长,纵横肆虐,眨眼间山河巨变。我曾刻下名字的树消失了,落叶松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每一寸土地,如洪荒般荒芜。

走过的人少了,就没有了路,小路竟然消失了!在不动声色中消失在你眼前,这是多么吃惊的事!

山势渐行渐陡,女儿的脚步迟缓而紧张,她观望着周围,观望着自己,也在观望着我。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此刻不能慢,不能停,哪怕无路也得硬头皮靠惯性向前走。

但事实是确实无路可走,刺猬般的沙棘树逼停了我。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阮籍,置酒于牛车,倒坐于车上不顾路,任牛漫行,至无路处,大哭一场,乃归。他是一个人,可以归而还,我是两个人,肩负身教重任,只能前而行。

眼前只有沙棘树,只有张牙舞爪,挂在刺上的羊毛在风中颤抖。一簇簇沙棘果绿里透*,几天之后,它们将通体金*。

山大了绕着走,我领着女儿向另一侧走去,但山被一圈灌木林包围了,狗都进不去。我真正低估了这座曾经熟悉的山,此山已非原山,旺盛的生命力修复了它的创伤,也修复了它的原始记忆,它顽强而决绝地抹去了小路,抹去了过去,抹去了一切,决绝地封闭了自我,但这一切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我一身沮丧,如果绕过灌木林登山,得走近一个小时的路程,还会在我和女儿心中各自树立一座无法翻越的山。我曾不断提到的挫折教育,在最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眼前。

气息浓重如混凝土,它一次又一次地逼近,这是我所没有感觉过的。不是危言耸听,不是夸大其词,光那阴暗的光线,密密的刺就会让人望而止步。

但这算不了什么,真正逼近的是无形的熟悉中的未知,熟悉中的陌生,熟悉中的恐惧,对不能把控未知的恐惧。

这儿是不是有狼?女儿问道。

胡说什么呀!我都没见过!我有点胆怯也有点生气,顺手操了一根桦树枝。

据说,狼像狗,狼夹着尾巴,狗翘着尾巴,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但事实证明,夹尾巴的攻击力很强大,尽管我知道这里过去没有狼,但此时我也开始怀疑。毕竟几年里可以发生许多事情,比如春天里吹过的第一丝陌生气息,比如夏天一夜出现的灌木林,比如秋天里第一片树叶落下的姿势,比如冬天雪地里的陌生足迹,比如一夜消失的山路。

这儿有红果!女儿欣喜地在一边喊起来。

这能吃吗?女儿还未说完,已把一个塞进嘴里,我连忙让她吐出来。

是野草莓!我长出一口气。

野草莓特有的香气,在周围弥漫开来,一丛丛的野草莓,躲藏在叶子下面,更多的野草莓温暖着我的眼睛,鲜红如玛瑙,缀在桦树林黑色的绒布上,个头小却散发出致命的香味,这香味是温室大个头草莓无法匹敌的。

伴随着困难的是容易,伴随着困难的是容易,我念叨着,心渐渐平静,树林不在恐怖。野草莓仿佛是一个转换开关,一会儿是阎王地狱,一会儿便是人间天堂。

女儿跪在地上,膝盖沾满土和松针,我笑了笑。她忙着拾野草莓,一颗又一颗,吃得满嘴红光,我释然了。

我私下里还有一番心思,本想通过登山教育女儿,可找不到上山的路,又没有不登山的理由,让人无地自容,野草莓或许能让她忘记登山的事,免去我的尴尬。

我坐下来,等着女儿主动说出下山的话,再采摘些野草莓,去炫耀成果。

我们走吧!刚摘了一会儿,女儿直起身子说。

还有那么多,不摘了!我指指那些被人遗忘的散落的红玛瑙。

留一些给鸟儿和其他人吧!女儿说。

那,那我们下山!我说。

你不是说,不要因为路边风景而忘了赶路吗?我们是来登山的。女儿说。(可是我说过这话吗?)

5

登山得找到路,我们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密密的沙棘林黑着脸挡在面前。细细观察,发现有一处沙棘林有光透过,原来是一个小洞口!比划比划,能钻一个人,洞旁黑刺上还挂着些白羊毛,还有一些黑色、褪色、灰色的让人生疑的动物毛。

这是羊道,不是人道,我说。

我们也钻一钻,女儿不依不罢。

朝洞口望去,羊道很长,能穿过这片茂密的灌木林。经过羊群的钻进钻出,已形成灌木林中的地下通道。

好吧,我对自己说。今天就真来个挫折教育吧,对我,也是对女儿。我把女儿的包背在身上,低头弯腰,钻了进去。

跟上,我有点气愤地喊道。

密密的沙棘树包围着我们,刚钻进去,立马有根刺划过我耳朵,痛沿着耳廓传递开来,头低了一点,后背又挨了一刺。两边和头顶都是刺,得把头和身子弯到最低,得老老实实地服从这通道。我边爬边用手中的树枝弄出声响,来惊跑密林中不知名的小动物。

女儿比我小,钻洞不费力。看看前面,还有好一段路要爬,胳膊上又划了几道红印子。

我有点泄气,想回头,可这羊道太窄,只能往前,不能回头,正这么想着,头顶又挨了几刺,就一门心思老老实实地往前爬。

哈,终于出来了,我们穿过沙棘林了!

我直起腰看看头顶的太阳,四周洋溢着高原阳光的温暖,长在特定海拔的杜鹃花散发着独特的香味。静心一看,发现我们处在更多更密的灌木包围中的一小块空地,犹如一个孤岛。

我们立刻明白这包围如同铁筒比原先的更密更严了,看样子,我们真出不去了,我着急起来,山下还有人在等我们。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妻打来的,她说打不通女儿的手机,说大家等我们。

我实话实说,说明处境,她也着急起来,我说我们得找到路,登上山顶,才能找到开阔地下山。

女儿此刻神色大变,她拼命翻起她的口袋,翻了两遍,绝望地望着我。手机丢了,她一脸惊慌。这手机可是她死泡硬要,才从妻手中要来的,就这样丢了。

我想可能丢在了灌木洞里,我打了几遍电话,试图找到手机的大致方向,可周围一片静寂,只有像把皮筋拉长再拉长的杜鹃鸟叫,周围蜜蜂如轰炸机般嗡嗡地缠绕不停。

真是祸不单行,山没登成,又给我们各添了一桩心事,女儿怕妻子骂她,我怕按时下不了山,让大家着急。我竟然找不到进来的那条羊道了。

灌木林包围着我们没有着落的心灵,它不断地紧缩包围圈,用密密的沙棘林,用阴沉的气息,用我们的恐惧,用无法预知的未来,我只剩下急促的呼吸。

还是再找找吧,既然有羊能钻进来,肯定也有上山的路。我小声地给自己打气。

还是没找到路,大山以陌生和冷漠面对着我们,孤岛似的空地中有块石头,我拉女儿坐下来,四周静寂,四周寂静。

太阳朝西撒开脚丫轰隆隆跑,一眨眼功夫,周围沙棘林的影子变长了,变浓了,地狱就在身边,我们怦怦的心跳声,一阵猛似一阵,沙棘林的颜色浓重而有层次。

我想起了儿时拾柴放在老奶奶家门口悄然离去的事,记得那天阳光很温暖,连影子都有香味!这时我注意到靠西面的一处灌木林的阴影并没浓下去,随着光影移动,那儿越发亮堂起来,渐渐呈现出洞口的样子来。

我站起来,冲到那儿,又是一条羊道!

但从方向来看,不是我们进来的那条道,这羊道更狭小,更漫长。里面黑压压的,要钻这个洞,得缩手缩脚,得手脚并用,而我最担心的这条道通向何方,是山顶还是另一片沙棘林包围圈?

一切无法确定。

洞口撒落着羊粪蛋,女儿喜欢干净,可这会她得忍着,忍受不曾接受过的羊粪蛋,忍受一切,忍受像羊一样爬出山洞。

我们曾说过如果再年轻多少岁,自己会怎样成功之类的话。面临洞口时,命运其实就像这个洞口,洞到临头,只有一种选择,只能往前钻,所以命运最大的奇迹就是你永远都不知道洞口里会出现什么。

咬咬牙钻进了洞,我手脚并用,往前爬,地上尖锐的石子,枯树枝纵横杂乱的排列方式,沙棘刺透过皮肤角质层逼近神经的痛感,大山稍带点温暖的肌肤,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爬过我的手背,曾经麻木的触感真实地从指端的神经末梢传过来。我爬行在我自己的洞中,我爬行在自己的黑暗里,我爬行在自己的痛楚里。

女儿在我身后哭了,我毫不意外,不哭才怪呢!我回过头,女儿正捂着手,双膝跪地。我小心退了几步,靠近她,稍稍坐起,立马我的头顶扎了一根黑刺,这时感觉全身上下都是痛。女儿手心扎了一根刺,粗粗的黑刺折在肉里面,还好,半截露在外面,我小心掐了出来。女儿的眼泪更多了,她有她的心事,加上丢失的手机,更别说学校里的烦恼事。

丢了就丢了,我说,再买一部!

走吧!我说。

女儿不吭声,她努力地爬行在她的洞中,她努力爬行在她的黑暗里。还好,她前面还有我,而我前面空空如也。

羊道黑得像父亲当年安身立命的矿井,父亲的三分之一被流浪的恐惧包围,三分之二被矿井的黑包围,他在这黑里钻进钻出,他会想到他面目模糊的父亲吗?

父亲走南闯北,没创下惊天伟业,没创下万贯家财,他一辈子都在路上漂泊,最后漂泊到煤矿矿井里。

那天天气寒至骨髓,医院里的父亲器官衰竭,生命到弥留之际,看着我的样子,父亲笑了,他说,世间还有不朽坏的东西吗?在煤矿我死了好几回。

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讲述,我大致还原了当时情景:

那天日子很平常,天空瓦蓝,阳光安详。父亲像平常一样坐到罐笼里,像平常一样地感受着矿井里的黑,一寸一寸上涨,工作面像平常一样寂静。

一声巨响,煤层冒顶,煤矸石和镶顶木头轰鸣而下,瞬间把父亲和另一个工友埋了。

四周一片漆黑,父亲能隐约听到外面惊慌的脚步,对面工友急促的呼气声,手上痛楚的感觉让他明白没死,父亲明白两人的矿帽为两人撑起了一小块呼吸的空间,工友要挣扎,父亲说,不能动,一动我俩就死了。

两人小心地用矿帽支撑着,支撑着延续生命的最后空间。其实有时生命要求并不高,只是一小块空间,一小块空气,一小口水。

父亲和工友被救了,父亲从来没说过这事至到临终。我想父亲那天从矿井出来后,应该抬头看了湛蓝的天空,像白桦树一样朝天举着双手念叨了什么。

6

在黑黑的羊道,偶尔有一两缕阳光透下来,转瞬即逝,我们粗重的呼吸轰隆作响。我得装装坚强,我得把女儿顺顺利利送到山顶,顺顺利利送下山,我右手臂又肿又痛,管它哩,虱多了,不痒,刺多了,不痛。

矿井般的灌木林包围着我和女儿,儿时我们曾爬进一个溶洞,山洞四周的*土挤压着我们,我只能看到前面伙伴屁股上的补丁,那时我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能呼吸了,我拼命张大口,但空气进不了我的肺,我在家炕上躺了两天。说起这事时女儿说,那是幽闭恐惧症!

羊道还在慢条斯理地在我们前面延续,曾有一瞬间我感觉我们没爬羊道,是羊道在爬过我们。真正包围我们的是恐惧,是绝望,还有对光的渴求,对生的依恋。

一只又一只的羊出现在我前面,它们低着头,神态安详,美丽的羊角灵巧地躲过锐利的黑刺,一两只年幼的小羊来不及躲,羊毛挂在黑刺上。但羊的脚步不变,节奏刚好,不紧不慢。

我揉揉眼睛,它们是从哪儿出现的?

我甚至能闻到羊身上淡淡的雨水淋过羊毛的味道,呼吸到它们呼出的带着青草气息的温暖,触摸到像父亲羊皮袄里柔软的羊毛。它们像哥哥的羊,像父亲为母亲在古尔邦节举意舍散的黑头白羊,像父亲集市上卖掉给我交学费的黑头白羊。

羊在前面,我在后面。

我在前面,女儿在后面。

女儿在前面,黑暗在后面。

我不敢回头看,怕一回头再也看不见这些熟悉的羊。但我支棱起耳朵听着后面,怕女儿在我身后消失。女儿粗重的呼吸让我心安,我明白此刻她也爬得沉重。

那些羊们在我面前不紧不慢,安详自如!!

突然想起电影《冈仁波切》的歌:

我往山上一步一步地走

雪从天上一点点地下

我想起我的母亲

要为更多的人去磕头朝圣

……

黑黑的羊道在我身上穿行,多年的憋屈,多年的不快都在刹那奔涌而出。父亲,母亲,家里大白马,月光下的麦草堆,还有民国时光里,在河南、安徽骑着马挥着折花战刀杀向日本坦克的青海人……

羊儿们悠然自得,它们钻出一个沙棘洞,又钻进另一个悠长的沙棘洞,每个洞都记录着时光。渐渐地女儿在身后也不紧不慢,她的呼吸匀称细长。

苫在头顶的沙棘林稀疏起来,阳光不停地从一缕、一束、一块间转换,一大块一大块的天蓝镶在头顶。

出了羊道,我站直了身子,山顶就在眼前,山石上苔藓斑驳,四周平静无声,风在耳边轻轻掠过。太阳在一侧散发金色光芒,父亲当年活着走出矿井时,肯定也看到了这样的阳光。

那些羊去哪了?我问女儿,

哪来的羊呀?女儿一脸惊奇。

那不是羊吗!我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在另有一座山上,羊群像棉花一样散落着。那些带路的黑头白羊消失了,我欲言又止,我想某一天女儿也会遇见那些黑头白羊的。

山顶空阔,无所依靠,女儿朝着山下不停地挥着红纱巾,我像我的父亲一样,在温暖的阳光里高高地举起我的双手,让阳光透过我的指端淌满全身。

作者简介

冶生福,回族,青海大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蓝月亮》,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长篇小说《折花战刀》获青海省委宣传部、青海省作协-年重点文学作品扶持项目。作品曾获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第八届*府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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