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廓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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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11 11: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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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中的故事

杏仁儿应该知道,面前这小人儿,虽然呆呆地伫在地上,但看得出是有些生气的,想必是被他倒挂在树枝上的这一出吓坏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不知是惊是喜,煞是好看。空儿圆溜溜的眼睛,大大地瞪着。

你!杏仁儿!她气恼地把吓歪的斗笠戴正,一步上前就是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疼得他喊天不应。你这是搞哪一出?非得吓死我不可吗?啊?空儿红彤彤的双颊气鼓鼓的,杏仁儿虽吱吱哇哇喊着疼,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空儿气鼓鼓的双颊捏了回去,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球似的发出尖细的噗呲声。

哼,不和你闹了。空儿撂下一句话,跳远了些,从蓑衣下伸出双手揉揉脸颊。杏仁儿倒挂着笑不好受,愣是呛了一会儿,也一弹而起,但由于背上旧伤的缘故,他费劲了些,却总算平平稳稳地坐在了树枝上。

婉儿姑姑看见你像泼猴似的倒挂在树上吓我,准把你吊着打不可!空儿说。

你娘若是看你偷偷摸摸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瞎闹,也准把你吊着打不可。杏仁儿反唇相讥,将双臂支在树枝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底下的小人儿,两条细腿儿没心没肺地荡着。

嘁,关你何事?你又来这儿干啥?她问。

还能干啥?找空儿妹妹啊——他拖长了声儿:倒是你,你来这儿干啥?嗯?是谁大半夜从家里溜出来,跑了一天跑到这儿的?

这仿佛是一个很难的问题,空儿的气话全都被堵回去了,支支吾吾的,藏着掖着的,目光飘忽不定,但到底语气却坚定得好似在进行什么伟大的事业:唔,采药的。

采药?他嬉皮笑脸地俯视着她:我还真不知道空儿妹妹生病了……

嘿!说话小心点!空儿上前使劲扯他裤腿:仔细遭雷劈!

好好好,不逗你了,没意思。杏仁儿一把拉住裤腿。他瞅一眼空儿,发现她一声不吭地盯着脚尖,小腿似乎仍在发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林子里瞎转悠肯定害怕极了,杏仁儿心想,便不再捉弄她。不过话说回来,他缓缓开口,没了逗乐的意思:我可不敢一个人上这儿来,这样看来空儿妹妹可比我勇敢。

空儿听了,喜出望外,抬起头望着他:你,你出来找我,不怕队里的人找你麻烦?

怕,怎的不怕?但他们又不是麻烦。杏仁儿腾地站起来,颠得树枝嘎吱响,板着脸数落着:你这小不省心的,全镇的人都在找你,我难道不是在自找麻烦?他双眼一亮,充满期待地看着空儿:说吧,你杏仁儿哥哥能把你找着,是不是很聪明?

下面的人听了,翻了一个大白眼上去:是,杏仁儿,你要是更聪明的话,就帮我看看我们现在在哪儿吧?

哈哈,这又是为什么?哎,傻子,如果你找我也不看路,就跟着我迷路好了。

杏仁儿朝她做了个*脸,噌噌地爬上橡树顶,使劲儿往东边望了望。可他没有看见檀山,更别提黎安镇的炊烟了。远处团云如墨,裹挟着寒风的冷刺,张牙舞爪地把树林子戳得曳曳地嚎。空儿身边的林子顿时暗了几分。

杏仁儿!——底下厚重的蓑衣里仰起一张红红的小脸,怯怯地问:我们在哪儿啊?

我们——在一片林子里……大概——拇指宽!站在树顶的小人儿回应道。

空儿伸出右手拇指,放于鼻梁一指远处,横竖比了一比,又认真想着,比完了,就接着问:杏仁儿,还有别的吗?

唔……旁边的山都好高——和食指一样高。杏仁儿说着,空儿就比了一个和食指一样高的山来。好高,比只有小指高的檀山还要高!

还有吗?空儿又问。

嗐,尽是些什么山呀,树呀……

说点别的!

别的吗?杏仁儿抬头一看,一拍脑门儿:噢!——要下雨了。黑漆漆的云,巴掌大呢!

空儿比了一朵巴掌大的乌云。杏仁儿灵巧地从树上跳下来,把空儿的手按在她的脸上。瞧这乌云,和你的脸一样大!他一边笑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颗橡树果子来,往衣襟擦了擦,递给空儿。

这是啥呀?空儿糯糯地问,把橡树果子捧在手心里仔细看。

给你捡的好玩儿的。杏仁儿说:这是橡树果子,喏,你摸摸,光光滑滑的,小松鼠最喜欢啦!你看,上面还有雨珠子呢!

空儿不喜欢下雨,使劲儿皱缩着软乎乎的肉鼻子,像只小兔儿似的。我不喜欢下雨。她没好气地说。

二人一同望着树冠围成的一井天空。那天净得如一片澄澈的湖,荡漾着属于黎安镇捣衣河的涧石蓝,仿佛能倒映出二人的影子。

下雨了。杏仁儿嘀咕着。

没有啊!空儿反驳:反正我没有感受到!

话音刚落,远处的雷声先滚了过来,轰隆隆,哐锵锵,吓得树们赶紧弯腰躲避,伸出枝干来护住弱不禁风的树冠。不一会儿,一个闪电在远处的天空炸开,白晃晃的,笼住了整片林子。空儿怕雷的,一下子就警觉起来,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钉在原地。

肯定会下的。杏仁儿担心起来。这地儿要是下起了暴雨,他俩恐怕得困好久。人烟稀少的,倘若空儿出了什么事儿,他该怎么给南姑姑交代?

我看了。这林子马上就到头了,出去就是一条河……他拉着空儿就要走。空儿不动。

咋了?他关切地询问。

她吓得动不了了,汗毛倒立着,脚底灌了铅般沉沉的。空儿不想让杏仁儿知道自己怕雷。她极好面子的。既然自己能一个人走到这儿来,连杏仁儿都夸她勇敢,她就更不能表现出害怕打雷来。可对上杏仁儿关切的目光,她一下子就想不出能搪塞过去的理由了。

空儿撅着嘴,嘟嘟囔囔:装不下了。

嗯?什么装不下了?

篮篮……篮篮装不下杏仁儿给的橡果果了……她手足无措地解释着。杏仁儿掀开篮子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只白嫩嫩的松茸,抱着清晨的露珠,根须上缀着清香的泥土——杏仁儿看了,一下子就明白了空儿会大老远来这儿采药的原因——都是为了他生病的娘。想到卧病在床的娘,他的眼神便蒙上了夜色。同时他又清楚空儿的脾性,她想帮杏仁儿的忙,便是杏仁儿自己都不能知道的,他可不能替她说出她的意愿,得她自己说才行。他晃过神来,安慰着:你别急,还有点缝隙呢,放得下的。杏仁儿说,并从空儿怀里拿起橡树果,小心地放进空隙里:呀,你瞧,这不就得了?

不……不,我……其实……空儿突然扭捏起来,一滴冰冷的雨突然降落在她的鼻尖尖,另她灵机一动:我不想要橡果果,它好丑……

杏仁儿笑了:空儿妹妹想要什么,杏仁儿哥哥回去拿给你就是——

那我要小杏饼!空儿激动地叫道。她已经有一天都没吃饭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好,好——只要你听话,和杏仁儿哥哥快快回家——好多好多小杏饼在向你招手呢!说着,杏仁儿松开牵着空儿的手,率先跑起来:它们说啊,空儿啊!你怎么这么慢?小心被大雨儿捉住,你就吃不到它们了!

空儿的腿突然来了力气,大概都是小杏饼给的。她把小篮子紧紧抱在怀里,也跟着跑起来,小脸依旧红扑扑的。

小杏饼,我的,谁要吃呀?杏仁儿唱起来。

小杏饼,我的,我要吃呀!空儿也跟着唱起来。

怎么吃呀?

掰碎了吃呀!

掰碎了,然后,给谁吃呀?杏仁儿转头看空儿,她像小精灵一样蹦蹦跳跳地蹿着。

掰碎了,然后,给杏仁儿吃呀!。

杏仁儿连忙摆摆手,笑眯眯地说他不吃,眼底荡漾着夏日的微光。

他们接着又走了一会儿,绿叶们载着虫儿在他们身边飞舞,树枝们似乎化身成指挥家,富有韵律地摇着,与孩子们的歌声相映成趣。一会儿,他们便看见一条野河横在途中。杏仁儿斗胆伸出一条腿试了试,发现水涨了起来,没过他的大腿,水流像鱼嘴似的戳着他的膝盖,非要把他携走不可了,他颤颤巍巍的,好不容易才立住。空儿觉着有趣,也想去试水,杏仁儿一看,哎哟,这怎么行,便果断地阻止了她。这水既然都能没过他的腿,就能没过空儿的肚脐。两人都停了下来。

哎呀,这下好了。空儿扔下篮子,双臂环抱于前胸,悻悻地嘀咕:咱这下可是过不去了,杏仁儿你说咋办呐?

杏仁儿四下望望,寻找着可以帮助他们过河的物体,哪怕是一块大石头,一段长树枝也好哇,可偏偏没有,这可让他为难了起来。而空儿则是颇有几分闲情似的望着他。聪明蛋儿!空儿挤着看好戏的弯弯的笑容,乐滋滋地说道:该不会——杏仁儿哥哥是想飞过去吧?空儿知道杏仁儿是机灵过人的,只要他没有皱起眉头,或是开始咬拳头了,就说明他总归是有办法的,而她只是想从杏仁儿身上寻点乐子,毕竟她可不想让杏仁儿轻而易举地出尽风头。

杏仁儿默默地举起一只拳头放在下颚,不知不觉又在食指三关节处留下了牙印,看样子是在想些什么,过会儿又犹犹豫豫地弯下腰去,把裤腿卷得高高的,再把芦苇鞋交给空儿拎着,这下完完全全地站到河床上去了。河底的鹅卵石冰冰凉凉,滑溜溜的,河水哄闹得将河里小石头上的绿苗苗都压弯了,只留下细细的残影,雪白雪白的。水流不轻不重地撞在他的右腿,匆匆分开,又从他的左腿合上。就走得稳一些,不成问题的,他心想。别小瞧你杏仁儿哥哥!杏仁儿一个转身就在她额上弹了一个脑蹦儿,拍拍胸脯,胸有成竹地回答:你杏仁儿哥哥既然能过河把你给找着,还怕回不去不成?

嘿嘿,这我当然知道。空儿看他想出了办法,便开心了。

杏仁儿慢慢蹲下,挥挥手示意空儿到他背上来。其实我早就想让你这么做了,你背我过河,我呢,就帮你提鞋子。空儿灵巧地爬上杏仁儿的后背,将他后颈的头发拂到一边去,两只细细的胳膊扎扎实实地圈着杏仁儿的脖子。

那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想半天呢!杏仁儿倒吸一口气,起身的功夫额头上就生了一层薄薄的汗,接着抬抬胳膊,让空儿坐好了。

可我就不说,因为你比我大,做哥哥的总比做妹妹的好面子——空儿眼珠子滴溜一转,实在机灵得很。

这河也不宽,可杏仁儿走起来着实费劲了些。倒不是河水有多么湍急,杏仁儿的两条腿就像长在河床里的树干一样稳稳扎扎的,不慌不忙,空儿的肚子安安稳稳地贴在他的后背上,慢慢地有了温度,他便也不觉得河水有多么冰凉了,这让他很安心。

青绿色的河水里倒映着两个孩子的影子。大的影子紧紧地护着小的影子,显得格外敦实。雪白的泡沫在忽隐忽现的石头表面茂盛地生长着,像盛开的白色小花。空儿一只胳膊挎着篮子,手上拎着杏仁儿的鞋子,另一只胳膊就举得高高的,在软绵绵的阳光里随风挥动着,调皮的手指一会儿张开,一会儿蜷起,她小小的影子就像是正在采摘水中的白色小花。

没采摘几朵,两岸的树们便又开始哗啦啦地呼号起来了。一阵尖锐的风从上游咆哮着滚下来,无情地吹走了许许多多白色小花。小花们飞得很高,相继落在两个孩子的鼻尖、脸颊和额头上。这团乌七八糟的风从山上带来了一张巨大的黑布,把两个孩子的影子都遮住了。杏仁儿的身子开始晃悠起来。

空儿仰头无奈地觑了眼头顶的一小团乌云。喂,杏仁儿,你行不行啊!空儿开始挑剔他。其实她心底怕得很,这风吹的功夫,她就觉得河水又涨了不少,马上都要没过她的足尖了。于是她惴惴不安地把两条腿抬高了些,这会儿又轮到杏仁儿挑剔她来了。

小祖宗啊,你可别乱动。他恳求道,似乎有些难受的,不过声音很快就软下来了:别怕,风而已,我们马上就可以过去了,再忍一忍,听话啊。

空儿还想反驳些什么,不过既然杏仁儿都说了听话两个字,她便知道此时是开不了玩笑的。她只好撇撇嘴,乖巧地将下巴抵在杏仁儿的肩膀上。她瞅见杏仁儿的脸颊红彤彤的,一滴晶莹的汗珠钻出他的发丛,淌过太阳穴,顺着耳根慢慢地往下流,留下一道浅浅的汗痕。空儿本想为杏仁儿吹汗的,鼓足一口气,却想起杏仁儿的叮嘱来,便作罢了。她看见杏仁儿小扇子似的睫毛不断地上下晃动着,黑黑的眼珠认认真真地钉住脚下的路。空儿觉着他这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很好看,又偷偷看了几遍,要好好记在心底。

杏仁儿,你累不累呀?空儿悄悄问杏仁儿,捏住篮子的小手涔涔冒汗,篮子都给拽热乎了。

不累不累,你好生坐着就是。杏仁儿欢快地回答:你瞧,我们马上就到岸了!话虽这么说,杏仁儿的胳膊却疼得发酸,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把他的脚掌都硌红了。

空儿抬头看了一眼对岸,岸是越来越近了,对岸的树也越来越高了。茂密的树叶在风中层层叠叠地涌动着,此起彼伏,宛如倒悬的绿色海洋,慢慢地越过两个孩子的头顶,做出巨浪的姿态来,似乎要把他俩都打翻入河底去。

杏仁儿。空儿又开口:我给你唱首歌吧?杏仁儿,空儿,闯森林呀!杏仁儿,空儿,挖松茸呀!挖到松茸,怎么办呀?挖到松茸,给娘吃呀!

空儿稚嫩的歌声格外清亮,像在山涧里欢快嬉戏的小鱼儿,又像在树林子里自由地飞来飞去的小*鹂,仿佛是可以驱散乌云的。杏仁儿安静地听着,也更有力气了些,脚下的步子迈得更稳更快了。

哎哟喂……杏仁儿装作一副很痛苦的模样:唱得不好,谁教你的?都跑调了!

没人教,我自己编的!空儿骄傲地回答,眼睛盯着岸边的树桩直发亮:欸,我们快到了!我们快到了!走快点,杏仁儿!不知不觉的,她又开始在杏仁儿的背上欢腾起来。

小祖宗!坐好,坐好!不然你跌下去,我可不管咯?杏仁儿唬道。心里虽是有些开心的,但他可不想在临岸的时候跌进河里摔成个落汤鸡。

哎呀,那你走快些啊?空儿一心向岸,恨不得自个儿跳下来踩着水跑过去。

两个孩子终于到了岸。空儿从杏仁儿背上跳下来,杏仁儿则长舒一口气,跌坐在树桩上,她则围着树桩开心地蹦来蹦去。杏仁儿拉起袖口往脸上擦汗,一边擦汗一边无可奈何地笑:别蹦了,眼花的,让你杏仁儿哥哥歇一会儿。

空儿听了,就乖巧地绕到他身后,举起小拳头给他捶背。哎哟哎哟,辛苦咱们杏仁儿啦!她用奶奶似的老成的语气说话,让杏仁儿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笑得一身酸痛都抖落了。可空儿不喜欢杏仁儿嘲笑她,就捶他,把他吓得差点滑地上去。别别别,女侠饶命!他赶紧求饶,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还得留着胳膊做小杏饼呢!胳膊没了,小杏饼就没了,拿什么献给女侠?

杏仁儿用小杏饼哄她这一招屡试不爽,空儿很吃这一套,就不闹了。这丫头还是很听话的,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心里总点着一株火苗,小脾气上来,火苗就噌得变成火堆。可只要好好跟她说话,她就又会安静下来。安静了,手上也轻了些,把杏仁儿的肩捏得舒舒服服的。杏仁儿,你出来找我的时候,我娘知道吗?空儿小声问。

我哪敢找她?不过别担心,我给你爹说了,我会把你带回去的。杏仁儿回答,来回晃着的脚丫子突然停下来:嗐,说起这个,杏仁儿哥哥就得好生说你一下,以后也别不打招呼就出去,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爹娘该有多担心?如果我没找到你,他们该多难过啊?

要、要是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就不会让我出去了……空儿委屈地低下头。

杏仁儿依然说着他自己想说的话,俨然成了小大人:他们当然不会让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也不过过脑子,你要找什么东西,办什么事儿,让暖儿姐姐来不好吗?偏偏你自个儿来,杏仁儿哥哥也知道你想做大侠,啥事儿都想自己做,可没有想明白去做事就是有勇无谋,就是逞能!

空儿突然逞强起来:这,这还不是、还不是——话没说出口,瞪着杏仁儿不同往常的严肃的表情,她就怯懦地把话咽下去了。

你又小姑娘家的,路上若是被哪个坏蛋盯上了咋整?大灰狼就不说了,吃了你都嫌不够塞牙缝的,要是半路上杀出个坏叔叔……杏仁儿闭嘴不讲了,光想想就怪可怕的。

啊,行了,行了,你咋跟我娘亲似的……空儿不高兴地嘟囔着,也不捶背了,背过身坐在地上怄气去了:你不就比我大三岁多吗?瞎神气……

空儿,我跟你说的都是认真的,你一定要记住啊……他也转过身来,轻轻捅了捅空儿的胳膊,放不下心似的再次询问:喂,空儿,你记住了吗?

空儿不理他,他就戳戳她气鼓鼓的脸颊。

哎呀,你又戳我!她急躁躁地吼着,然后又像做错事一样愧疚起来,语气却是不愿承认似的:哎哎,知道了、知道了,可我不就想挖点松茸嘛,干嘛跟我娘似的说我……

杏仁儿一副有点惊讶的样子,柔了声问道:你挖松茸干嘛?镇上没得卖吗?他穿好鞋子,走到空儿跟前,要牵着空儿继续往家走了。

空儿抓住他的手,瞅了眼挎在胳膊上的篮子,涨红了脸,说:镇上都卖完了……那天玉神医来我家给娘亲把脉,等娘亲去院子里弄她那些花花草草后,我就去问玉神医,婉儿姑姑的病怎么样……可他只是摇头,什么都不愿说,我就扭着他,问他有没有我可以做的事情,因为婉儿姑姑平日里待我很好,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杏仁儿听了,想到自己重病的娘亲,眼眶就红红的,把空儿的小手握紧了。

那,玉神医怎么说的?杏仁儿搓了搓鼻子,小心地问。

玉神医,玉神医说,眼下我能做的就是去整点松茸来给你娘亲补补身子。可镇上沈伯伯店里的松茸贵的要死,我的零用钱都不够,就去找暖儿姐姐借。暖儿姐姐不借,我就去找昭儿姐姐借,昭儿姐姐给了我一点钱,可还是不够,我又不想找爹娘借,就去找沈启那孩子借。沈启有多神气,跟他爹爹一个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扭了他好一会儿说可以帮他带城里的糖塠,他才给我。然后我去沈伯伯的店里,可松茸早卖完了,他又说不采了,我问他在哪儿采的,他又不告诉我,像是我要抢他生意一样,这下我才出来采的。我采到松茸,就给你娘亲补补身子,等你娘亲好了,你们就不用搬去城里了,所以我得赶快些……

杏仁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伸出手摸了摸她头顶乱蓬蓬的小卷毛:这些事儿,你就应该早些跟我说啊——

空儿恨铁不成钢似的白了他一眼:哼,还跟你说——跟你说你就更不会让我去了,你呀就只会说:空儿妹妹,心意我领了,松茸我自己可以买的,用我卖小杏饼的钱……可我,我才不想让沈伯伯那没良心的店把杏仁儿卖小杏饼赚得的辛苦钱都收走!

小杏饼又不是什么宝贝的玩意儿,需要你大动肝火?杏仁儿看着她侠肝义胆的模样,显然空儿是把自己当成个劫富济贫的大侠,不禁觉得她这样十分可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空儿义正言辞了起来:小杏饼当然宝贝得很!沈伯伯丑不拉几的松茸怎么比得上?

空儿妹妹都觉得宝贝了,那自然是比不上的。杏仁儿赶紧接了她的话。

两个孩子就在树林里一边并排走着,一边聊着有的没的,明明只有两三天未见的,却好像许久没见的故人似的打开了话匣子就说个不停。杏仁儿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外人看他都觉得他格外腼腆内向,因为他与熟一点的人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话不多,像位温润的小公子,却连对方的眼睛都不敢直视的,他们便时常觉着这孩子是惹人怜爱的,再考虑到他见不得光的身世和他清贫的娘亲,便只能心疼他了。可他在空儿面前偏偏不是这样,一会儿跟着她爬树去了,一会儿跟着她去沟里捉草鱼去了,讲起笑话来总是闹闹腾腾的,完全没有外人所说的小公子的样子了。也只有在空儿面前,杏仁儿才会表现出孩子的活力来,成天活泼开朗的,话也像决堤的河水似的没完没了。

林子里淅淅沥沥下起了柔和的小雨,两个孩子都穿好了蓑衣,心里只想着赶快回去,虽然时不时还会有一两只光束直直地投射下来,轻盈的尘埃顺着光柱逆流而上,像细小的、美丽的飞蛾,可这光柱也是极其短暂的,一会儿便消失殆尽了。他们一路上见到了好多好多奇奇怪怪的小动物,它们似乎各有各的心事,招呼也不打一声,有的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有的则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逃得飞快。一群蚂蚁从他们跟前风风火火地走过,成群结队,把好不容易找来的食物捧得高高的,耀武扬威,实在壮观。蜻蜓、蝴蝶、甲虫们也闲不得,扑棱着五颜六色、精雕细琢的翅膀,在孩子们的头顶上跳着没有规律的舞蹈,也不知道它们在兴奋什么。清澈的水流沿着身旁陡峭的石壁轻快地流淌,将山里的小石头敲得叮咚作响。山沟里几只青蛙跳上岸,睁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杏仁儿和空儿,似乎在等待孩子们过去和它们一同玩耍。

空儿将目光从树上织了一半的蜘蛛网上收回来。你还没说你怎么找着我的呢!她说。

这还用说?杏仁儿挑挑眉毛,眼睛一亮,似乎终于等到她提起这个话题了:我怎么找着你,你自个儿还不清楚?

空儿仔细回忆了一下,也没想起自己是不是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情:哎呀,你还卖关子,让你说就说呗!

唉,我说你呀——杏仁儿无奈地深深望了他一眼,缓缓讲起了自己是怎么寻上这儿来的:天还没亮,你家的人就在镇上寻你了,说你一大早就不见了。镇上一下子就闹开锅了,沈家、袁家、傅家这些平日里和你爹娘走得近的都出来寻你了,我也不能干等,就趁大家都上街乱哄哄的时候溜出来,反正都是人挤人,队里的人也不会多留意我。我到你家巷子口时,就听到沈伯伯在大张旗鼓地讲你去店里买松茸的事。后来我想你一定是出去挖松茸了,可黎安镇附近的山这么多,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座山寻起,直到沈启那神气的小子跟我说你去*山了,因为是他告诉你去*山猜松茸,这好小子,偏偏指了条最远的路出来,又不敢告诉大人们……说起沈启,杏仁儿就有点生气,步子也迈得飞快。

一棵老树横倒在路上,树叶落了一地,叶子底下隐约可见芝麻大小的虫子扭动的身影。杏仁儿敲了敲它可怜的树皮,老树便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他轻巧地一跃便稳稳地落在树干上,将空儿抱起来。两人从树干上下来,拍拍腿,继续上路。杏仁儿接着讲他是如何找到空儿的经历:后来幸好我遇见了撑船的云伯伯——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审视着空儿,了然于心的样子:他说过了玉湖,接下来便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知道呢?因为——你也没告诉他你要去哪儿,你就让云伯伯在玉湖等你一会儿,是不是?他等了半天都没等着你,想起自己镇上还有打渔的委托,就回来了,恰好遇上我,也幸亏遇上我,要是遇见另外的人,有你好果子吃!

哎呀,别生气了——空儿扭捏着,不情不愿地拽着他的袖子: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别生气了,啊。

杏仁儿倒是没和她置气,说话的功夫,两个孩子已经走出了森林。道路豁然开朗,远处金*的麦田像厚实又温暖的被褥似的盖在大地上。头顶虽是滚滚乌云,但走出深邃的森林使孩子们低沉的心情好转了许多,似乎对即将来临的暴雨也不再害怕了。

杏仁儿!空儿像小精灵似的蹦蹦跳跳地蹿在前头:我们来唱歌吧!

杏仁儿看见她张开双臂,模仿海鸥在前面来回跑来跑去,蓑衣蓬蓬的发出悦耳的沙沙声。他突然感觉很开心,似乎被她影响了,也学着他张开双臂,蛇形飞行。

麦田像温柔的海洋,缓缓地荡漾着,乌云的影子就像深海的鲸鱼,在两只小海鸥的底下悠闲地游来游去。他们的快乐是俯拾即是的,又是不可名状的,这时候如果抬头瞅瞅那让人害怕的乌云,他们都不会胆怯地低下头去。在空儿眼里,那些翻了墨似的乌云更像是一碗被小孩子不小心打翻的黑米粥,虽然黏黏糊糊的,可也是香喷喷的,她仿佛闻见了黑米粥淡淡的甜香。远处的天空被人悄悄地拉开了一条线,暖洋洋的光急不可耐地倾泻下来,将麦田之外的远方照得通透,宛如金色的帘幕,又恰似流淌着沉甸甸的麦粒的瀑布。

杏仁儿,空儿,闯森林呀!她率先唱起来,放纵极了,她觉得自己就像女侠一样无比自由。

杏仁儿,空儿,挖松茸呀!后面的人也跟着唱起来。她回头去看杏仁儿,杏仁儿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挖到松茸,怎么办呀?杏仁儿又唱。

挖到松茸,给娘吃呀!

吃了,之后,怎么办呀?

吃了,之后,不会走啊!

杏仁儿,留下,做什么呀?

杏仁儿,留下,娶回家呀!

呀。

这话说的轻巧,许是童言无忌,像两朵粉红的云相撞,荡起轻雷。那雷居然越滚越大,跳出他小小的心房,飞上田野,画出一个轻盈的铃儿来,却咚咚咚地闹腾,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掀得麦浪涛涛,仿佛天地之间都可以听见他雷鸣般的心跳。只是,她听不见,只是呆呆傻傻地站在他下巴底下,白白净净的小脸蛋离他好近好近。她小小的蓑衣上点点的小水珠,都有无数个小小的杏仁儿,可唯空儿眼里的那个,最像他。

他的脸,倏地红了,卷卷的睫毛轻轻颤着。

嘘——尽瞎说!他顶着一张猴儿屁似的脸,吞吞吐吐着,我是说……和男孩子结婚怎么能叫娶嘛……那、那……

那叫什么嘛!空儿踮起脚尖,小兔似的围着他跳个不停:是什么嘛!

那、那叫嫁!他赌气一口气说出来,晚霞便飞上他的耳廓。

噢!——空儿恍然大悟,倔倔地问:那杏仁儿以后愿意嫁给我吗?好不好嘛!

他木木的伫在那里,心里漏了一拍。一道细细的闪电在黑布的天空中画出一条亮线,可亮不过他眼里清澈的笑容。两只晶莹剔透的蝴蝶在她水灵灵的眼底飞舞,调皮欢快地趁他不注意钻入他暖烘烘的心窝。

这……他立马反应过来,板起面孔,学着大人的语气教训着:呸呸呸,不准开你杏仁儿哥哥的玩笑!他赶紧推着空儿往前走,不让她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窘样。又说:一天到晚,尽不学些好的,人模*样的话倒学的挺溜溜,也不害臊!羞羞羞!羞死了!

空儿被逗得笑嘻嘻的,路也走不稳了。杏仁儿,留下,娶回家呀嘛娶回家!她幸灾乐祸地唱道。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杏仁儿走得好快,空儿追不上。

喂!她踮着脚喊道:你走慢点儿啊杏仁儿!

他不理,固执地往田野走去。她瞥见杏仁儿的耳廓依旧透着浅浅的茜红,猜想他肯定生气了。

我跟不上!她又喊着,在田埂上小跑起来,蓑衣支棱开,她就像一只小刺猬。

他放慢了脚步,在大雨中浸得冰凉凉的右手忽的被一只暖呼呼的小手捏住。你耳朵真是不好使,喊了你那么多遍,你就是不理我!空儿气鼓鼓地说:改日得让采耳张给你好生掏掏耳朵!看看你耳朵是不是都被耳屎堵住了!

姑娘家的,成天把屎不屎的话挂嘴边,像啥样?还有,我说你呀,别走这么急,那次是谁滚到田里去来着?杏仁儿看着她炸毛似的蓑衣,憋住不笑,强装一本正经地教育她。

唔,我……空儿淡淡的双眉间霎时耸出一座高山,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涨红了脸,尖声说:那是多久的事儿了!不是说不提了吗?哼!她侧过脸去,撒开他的手,一下便窜到前头去了。这下轮到她生气了。

空儿妹妹生气起来可比雷声还吓人呐。杏仁儿噗嗤笑出声来,赶紧跟上。那时你才多大?有没有五岁?他不紧不慢地打趣着。

聪明蛋儿!我现在才六岁!她鼓起双颊:再说了,那、那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

哦?他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狗尾巴草放在胸前轻轻敲了一下,似乎要讲这个长长的故事了。那肯定有三岁吧?那时我们也是去外面玩儿,暖儿姐姐走在我俩前面探路,你走在我前面。你走得好急!我一边拉着你一边让你走慢些、走慢些……你说暖儿姐姐都走远了,要一个人玩儿去了,便在我前面跑了起来。我也只能跟着你跑啊跑,结果一不留神,你就被田垄上的碎石子绊倒了。一头栽进黎老伯的田里,还压断了好几根秧苗苗呢!唉哟,怪可惜了呢!

哼,不用杏仁儿你说,我也记得。

哈哈,后来暖儿姐姐折返回来,看你在泥里只剩了一张脸,慌的不行,扯开嗓门儿便喊,救命啊!有人掉到河里去啦!

嘁,这我也记得!她羞赧地挠挠脸颊:哎呀,别讲了,有完没完?

这还没完呢!后来我们把你从田里捞起来,我问你大姐,怎么办?她也要急哭了,后来,暖儿姐姐帮你把脏裤子脱下来——

可是,我没哭吗?空儿悄悄地问。

哭?你哪有哭?你呀,穿着一条毛线裤就雄赳赳地走回镇里去啦,留我一个人走在你们后面,拎着一条脏兮兮、臭烘烘还硬成壳的裤子!说罢,杏仁儿又开始哈哈笑起来。你是没见过那裤子,我到后院拿给南姑姑,那裤子都可以直直地立在地上啦!

这……我不知道,但只能说明我很厉害。

哦?你说说,厉害在哪儿呐?

她黑亮亮的眼睛灵活一转,道:掉“河”里去都没哭,我不厉害?

是啊!杏仁儿轻轻弹了她脑门儿一下:咱们空儿掉河了没哭,在野外迷路了没哭,就连打雷了也没哭,自然是最厉害的。

迎雨走了许久,杏仁儿抬眼,向后看不见*山,向前看不见檀山,疾风在天地之间掀起如鸦青一般的惊涛骇浪,黑沉沉地压在黛绿的田野之上。冷雨在麦香中剜出一条混杂着山林与泥土气息的路来,两侧的麦穗纷纷折腰,画出风的形态,似激流一般将杏仁儿和空儿裹挟进去。他心知不妙,这样走下去怕是会淋更大的雨。天更冷了,他察觉出空儿的手在瑟瑟发抖,呼出的白色气团弱不禁风。一道闪电刺在二人头顶上空,将他的脸抹成了瘦弱的卵色。

忽地,衣角被人轻轻拉了拉。

杏仁儿……

他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两只手都冻冰了。他回头看着空儿。她的蓑衣顺顺从从地蔫着,把一张疲倦、害怕的小脸露了出来。杏仁儿……她又小声唤了一声。空儿拎着篮子的手激灵一下,很快地又将它牢牢地锁在怀里。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他不断告诉自己。他俩现在精疲力尽,又担惊受怕。他都找到空儿了,要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对他而言,不成难事。

幸好,一个小木屋从麦浪里探出个头来。先是黑黢黢的烟囱,然后是歪瓜裂枣的茅草屋顶,最后是石头堆砌成的矮小的围墙。杏仁儿来了精神,一双疲惫的眼睛渐渐有了光。他握着空儿的手激动地摇着,说:走吧!我们去那儿避避雨。

院子破败了些,杂草凌凌乱乱地长着,没过了残破的台阶,眼下庭院深深几许,盛了浅水,更像是养了一汪水草似的零零落落地漂着。院儿里栽了一棵榕树,枯了许久,树干都空了,雨点催命似的敲击着这具可怜的空壳。西南角丝溜溜地漏风,雨脚如麻未断绝。一口井孤零零地蹲在树底下。杨姨半年前回城里去了,扔下看田的房屋,闷了一屋子的霉味。推开破破的木门,黑漆漆的小屋子只挤着一个灰扑扑的炕,炕上有些烂棉絮,靠墙玻璃泛*的窗户下又一口小灶,灶上的铁锅里盛着雨水,飘着落叶,角落里堆着枯叶和干草,地上则蒙了好一层厚厚的灰。对两个孩子而言,屋舍虽然简陋,但却是大雨中最好的庇护。

空儿进了屋,靠着墙紧紧地蜷缩着。她的牙齿吱吱打颤,手脚冻得生疼,冷雨贴着发丝流进她的衣服里。杏仁儿……她的声音颤巍巍的,细如游丝,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样:冷……

他刚与闯进院儿里的野风对抗着,好不容易将门窗关上,转身便看见空儿被冷雨浇蔫了,一时竟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暗暗地责怪自己,他真不应该在路上瞎逗她乐,耽误了时间,可他又怕空儿会害怕……这蓑衣还往外淌着水,快脱下来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抖着炕上的棉絮:我看啊,这儿应该是杨姨下田的住处,只有她才会在被褥上绣百花,南姑姑都嫌弃的——空儿,快过来!

空儿本不乐意过去,但寻思着眼下杨姨被孙儿接去了城里住,听说是安享晚年了,便脱了蓑衣坐在炕上,杏仁儿赶紧把她裹在厚实的被褥子里,又哈着气给她搓起手来。过一会儿,杏仁儿看她渐渐来了劲儿,便问道:好些啦?

嗯,好多啦。空儿糯糯地回答。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咕抱怨了,杏仁儿听了,从怀里逃出一包吃食来。饿了吧?来尝尝,今天做的。杏仁儿把吃食放进空儿的手心里,又胡乱揉了揉她头顶一丛乱糟糟的卷毛。

亏她埋得紧,不然被杏仁儿看见她脸红的样子,空儿心想他肯定会笑话她的。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纸包,两块胖胖的小杏饼文文静静地卧着。她开心极了,专心致志地地大吃特吃起来。在她吃的这会儿功夫,杏仁儿才脱了鞋,用一只脚的脚趾去按另一只脚的脚掌。走了一条的路,一会儿被石头硌,一会儿被水泡的,被石头硌的留下了红印子,被水泡的留下了核桃似的褶皱,但他见空儿的小嘴周围沾了一圈亮晶晶的甜粉,也不觉得这有多累了,偏偏打趣她:你可别吃这么急,当心又呛着喽。

她朝杏仁儿做了一个*脸,又选出一个肥嘟嘟的小杏饼,举到杏仁儿鼻子底下,问他:你吃不?

杏仁儿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你快吃吧,你杏仁儿哥哥来之前就吃足了。说着他还挺高了肚子,把肚皮拍得响亮。

空儿才不理会他说了什么,固执地举着小杏饼向他靠近了些。可杏仁儿还想说些话来。趁他张嘴的空当儿,空儿就死命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小杏饼。这让杏仁儿大吃一惊,空儿则望着他鼻子底下银光闪闪的糖粉咯咯大笑。

你看你的新胡子!空儿指着他的嘴巴说。

于是他俩就坐在炕上一边分享着小杏饼,一边互相踹腿玩儿。空儿留意到杏仁儿的脚趾甲上还有一些红印子。那是一个月前她和婉儿姑姑用凤仙花创作的作品。那段时间杏仁儿生了场小病,高烧刚退,迷迷糊糊地卧在床上不愿起来和空儿玩儿,她就扯了一把凤仙花,把花瓣野蛮地捣碎了,又管暖儿姐姐要了一点明矾和进去,搅拌搅拌,便拉着婉儿姑姑一起作案了。婉儿姑姑虽然身体虚弱得很,这会儿却终于有了点玩心,从厨房里摸了两根空心菜来,教空儿一小节一小节左右掰折,变出条珍珠项链,偏偏挂在杏仁儿耳朵上。杏仁儿生来好看,眉目秀静,病蔫蔫地躺在小床上颇有黛玉之姿,涂点红指甲,搽点红口脂,就是出落成俊俏的小姑娘了。空儿和婉儿姑姑看见这般美景,都偷偷地笑起来。这下婉儿姑姑就再也不用担心杏仁儿会赤足在镇上野来野去了,叫他脱鞋他都顶不情愿了。见空儿盯着自己的红指甲乐个不停,杏仁儿似乎觉着自己又回到被娘亲和空儿欺负的休养期了,又是踢腿,又是左脚掩右脚的。

她吃得野,吃完了,便更加无法顾及自己的野蛮相了。杏仁儿笑得可无奈,小手指轻轻擦去她嘴边的残渣:喏,瞧你这副吃相——像野小子。被他这么一说,她一半儿的小脸便都埋进被褥子里了,羞也不是了。她使劲儿皱了皱鼻子,尖声道:啊呀,这被子——有股晒花生味儿!她学杨姨学得有模有样,表演完了,转过头来望着杏仁儿,露出自得的笑容,逗得杏仁儿哈哈大笑。

哈哈,那肯定是杨姨没错了。杏仁儿回应,和空儿一起坐在炕上,摆动着疲惫的小腿。

她露出南姑姑才有的鄙夷的神色来,学着娘亲的语气说:噫,我瞅这玩意儿怕是老要命呐,这花生味儿,也忒浓了!

杏仁儿接了茬,细声细语道:夫人说的是,平日里咱们都用栀子花熏枕头的,能想到用花生熏枕头的,怕——只有杨姨呐!

嘿,这我知道是谁!空儿得意地望着杏仁儿,把小鼻子翘的老高:这是暖儿姐姐。

这你都能猜到。杏仁儿捂着嘴笑。

那是,不过你学的不像,要我说,得是……空儿眨巴眨巴眼睛,做出温驯的样子,捏紧了嗓子,收好了下巴:夫人说的是,晒花生虽然有理,但不及熏栀子花有理。

杏仁儿也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杆,两腮兜住一口气,一只小拳头在前胸轻轻敲了敲,沉了声道:咳咳,空儿啊,改日让你杨姨上门来,给你带一袋炒花生,你说好不好啊?那行,我下午就去给杨姨打声招呼吧。

这简单。空儿胸有成竹地答道:我爹爹!

杏仁儿的笑是两双手都捂不住的,得把被子拉过鼻梁才行。二人都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游戏,于是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模仿熟悉的人。说到卖包子的白叔叔,就得放粗气了喊:要嘛馅儿?素的肉的?绿皮儿的白皮儿的?说到小锦阁的杨姑娘,需温声细语地说:妹妹底子好得很,穿这身藕色可胜过穿一身茶花红。说到卖冰糖的许大爷,要半开着喉咙咩咩地唱:买冰糖咯——说到最后竟又互相模仿起来。

她仔仔细细地前后观察着杏仁儿,坐直了,收敛了声音,带点小大人似的沉稳的意思:空儿妹妹,我真是羡慕你,你一个人大老远跑这儿,竟然是为我娘亲寻药来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呵!

这声音粗气得很,话也不像出自杏仁儿之口,水浒传好汉似的,和杏仁儿相差甚远,倒像是镇上砸铁的唐大哥了。杏仁儿也不恼,却佯装生气摇了摇她的肩,说着:我才不是这样说话呢。其实他心里巴不得空儿再多说几句,他听着心窝也甜。他斜眼一瞅空儿,发现她又把被子拉过鼻子,躲着咯咯地笑呢。

杏仁儿哥哥,杏仁儿哥哥!他也来了劲儿,揉乱了头发,手舞足蹈,尖声尖气的:你走慢一点呐,你走慢一点呐,我本来就是个小矮子,走不快的啊!

空儿听了变了脸色,唰的一下掀开被子:你!哼!我才不是这样说话的呢!

他也不停,声音轻柔了起来,眼角弯弯的笑是拉不住的:杏仁儿哥哥,我想吃小杏饼……

空儿又羞又恼,一跃而起,似乎决心掀翻这屋顶了,却朝杏仁儿扑过去,咚的一下跪在他腹上,两只小手按住他的嘴:别说了,再说、再说,以后我就不和你玩儿了!

杏仁儿和她对抗了几下:杏……没想到冒出半个字就被她硬生生给堵回去了。他想把她踢开,没用劲儿的,却反被空儿捏了住了嘴,他若是要发声,得看空儿捏了个啥形状出来了。一会儿呜呜呜的,一会儿呀呀呀的,一会儿噗噗噗的,两个人笑得停不下来。他没料想小丫头力气不小,一触即发的,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唔唔的喊,拍炕求饶。空儿本想再继续捉弄一下他的,但杏仁儿突然咳嗽起来,猛地把她推开,转过身面对着墙干呕起来。她一下子弹远了,似乎吓坏了。一个雷在耳廓响起,混杂着杏仁儿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干枯枯的,仿若要把心肺呕出来不可了。她知道杏仁儿身体孱弱,可他静不得,小时候婉儿姑姑可费了心思,都不让他出来玩儿的。她这一闹实在过分,生怕给杏仁儿惹出什么毛病来。她受了惊吓地一点点往杏仁儿的背影跪着挪去:杏仁儿,你别吓我,我、我再也不这么做了……她颤颤惊惊地嗫嚅着,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转了。

没想到杏仁儿翻脸比眨眼还快,一下子也不干咳了,反倒狡黠地笑着,似乎故意想看空儿别扭似的。空儿看见他被捏红的嘴巴,大红花闺女似的,顿时破涕为笑。却听得杏仁儿提了嗓子继续说:杏仁儿哥哥,我还想吃小杏饼——

空儿这下非得把屋顶掀翻不可了。

等到空儿闹够,夜色正浓,茅草搭成的屋檐缀着剔透的雨珠串,朦朦胧胧地往下散着。雷声滚远了,隐隐绰绰的,可空儿说她睡不着了。

杏仁儿听见了空儿唤他的名字,虽然是模模糊糊的,但他还是勉强睁开眼睛,抖擞了精神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空儿来了劲儿,亮晶晶的眼睛激动地眨巴眨巴:好呀,好呀!讲什么?

嗯……他拖长了声儿沉吟着,寻思一会儿,这会儿似乎又要睡过去了,不过很快抖了一个激灵顿时来了精神,兴奋地提议:那就讲雨神的故事吧?

又是雨神?空儿短短的眉毛没趣地斜着:那我可不听,你讲了多少遍雨儿的故事了?我不听,要新的,新的,知道不?

可这个就是新的啊!杏仁儿拍着胸脯说:保证比你之前听到的精彩。

哼,行,你讲吧!空儿紧闭着眼睛,似乎早就料到杏仁儿会怎么讲述雨儿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雨神的爹娘讲起……

雨神是神,神是没有爹娘的。空儿急急地打断他的话。

神当然有爹娘,只要他是个孩子,他就一定有爹娘。

雨神不是孩子,他是个老头儿,凶巴巴的老头儿!

雨神当然当过孩子,只是那时候他不叫雨神,他叫雨儿,我讲的是他小时候在小田村的故事。

哦,好吧,你继续讲吧。

嗯……雨儿的爹娘是云,他们总是到处奔波,无法照看自己的儿子。可雨儿总是一个人偷偷想着自己的爹娘,想着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为什么无法照顾雨儿?空儿问。

因为,他们是云,你看,那天上的云总是飘来飘去,不能总在一个地方停留,不过他们总会回来的。

哦——空儿似懂非懂地应着:那,爹爹和娘会想雨儿吗?

他们想,他们总在想。爹爹和娘想雨儿的时候就会哭,一哭就会有好多雨儿,可那些雨儿都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雨儿了。

嗯——我不知道,要是我的爹爹和娘亲去到比*山还远的地方,我会不会想他们……我肯定会想的,他们也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的。要是我去了比*山还远的地方,他们也会哭么?空儿闭了眼,睫毛瑟瑟地摇着,撇撇嘴:你又要教育我吗?无趣,真无趣。她背过身,把被褥拉过眉毛,又哗地拉开,皱皱鼻子。

我继续讲吗?

行,你讲吧,我不说话了,我要睡觉了。说罢,她就大声地吼出几个呼噜来。

杏仁儿噗嗤一笑,把她身侧的被褥压得严实了些。他接着讲起雨儿的故事来,很轻柔,像雨点滴答催着夜晚入眠的声音。除了小田村,雨儿哪儿也去不了。那就是他的家,爹爹和娘都说小田村是最好的地方,雨儿呆在那里,就是最好的。

小田村有什么呢?

小田村啊,有像海洋一样大的麦田,有石头筑的小屋,还有成片的松树林子。树林子里还有好多好多可爱的小动物,像小松鼠呀,小兔子呀,小狐狸呀,小浣熊呀……

空儿静静地听着。

还有,还有一条长长的小溪,静静地流着,人们总在溪边捣衣服,挑着从溪边打出的水走在弯弯的田埂上,还有小*狗,也喜欢在溪边玩儿……

这么好啊……空儿的思绪飘远了。

是啊,小田村就和黎安镇一样好。雨儿和爹娘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了好久,直到有一天,雨儿的爹娘告诉雨儿,他们要出远门了。雨儿以为这次和原来一样的,可是爹娘却说,这一趟出远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还叮嘱雨儿要照顾好自己。好呀,雨儿高兴地想,这下他就可以成为小大人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于是,他就在小田村里到处跑啊,这里瞧瞧那里瞧瞧。但是他的头顶总是有一团小乌云,孩子们都不愿意和他玩,生怕被他的暴雨淋湿了。这也不能怪他,他一高兴,头顶上的乌云就放出小闪电,他笑起来就是隆隆的雷声。

正讲着,屋外的黑夜里又扔下一道闪电,杏仁儿伸出手替她捂住耳朵,可却被她拉开了。雷声像打了个滚似的滑下去了,空儿甜甜一笑,指着上面:你听,雨儿在笑话你。

行了,把手伸回去,别着凉。杏仁儿说。

孩子们不和他玩,雨儿就和小动物们玩儿,他喜欢小*狗,可小*狗怕他,因为他有雷声,一打雷它就呜呜的叫,夹着尾巴躲到墙根儿去了。小兔子看见他,就钻回兔子洞去,他也不敢靠近它们,因为兔子们是碰不得水的。他去溪边找小鱼玩儿,可是他一到溪边,小溪的水就涨起来了,小鱼们都沉到河底,因为暴雨要来了。

他想变得和天上的小鸟们一样,飞得高高的,这样他就可以去找他的爹娘了。可是燕子们见到他,飞得低低的,像故意气他似的。麻雀们似乎也和燕子们达成了共识,不愿远飞,起起落落,捉摸不定的。他往草丛里走去,蜻蜓、蝴蝶、蜜蜂、飞蛾这些飞虫们,看见他就慌慌张张的模样,东一头西一头乱窜瞎撞,若是撞上了雨儿就算它们倒霉。

雨儿难过极了,他坐在田垄上,想到没人愿意和他这个怪孩子玩儿,他便哭了起来。只有瘌蛤蟆愿意接近他,它们蹲在阴沟里,咕呱咕呱地陪着他难过伤心。

你哭什么呀?一只癞蛤蟆友好地问。

孩子们都不跟我玩儿,小动物们都怕我。雨儿哭着说。

你爹娘是谁?他们上哪儿去了?瘌蛤蟆接着问。

我爹娘是云神,他们都出远门了。雨儿回答。他们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了。雨儿非常想念他的爹娘。

你想去找你的爹娘吗?瘌蛤蟆问。

雨儿抹了眼泪,一个劲儿点头。

你别难过,我可以帮你。丑丑的瘌蛤蟆只要吃了一只小虫子就可以想出办法来。它说:你去找风,风可以把云带回来。

癞蛤蟆鼓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就有一阵风从远方的树林里飘来。风看见了雨儿,看他难过的模样,就问他怎么了。

雨儿说:我想我的爹娘了,能不能麻烦你把他们带回来。

风说没问题。它这就出发去寻找雨儿的爹娘。天上有许多云,要找出雨儿的爹娘并不容易,于是它就一朵朵的找啊,找啊,从小田村找到西边的狼山,又从西边的狼山找到北边的琼湾,最后终于在东边的大漠找到了雨儿的爹娘。

风告诉爹娘,雨儿很想他们,想让他们快快回去。他们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雨儿的娘生病了,雨儿的爹爹必须把她送到东边的海洋去,如果不赶快,夜晚来临,他们就会消失的。于是雨儿的爹爹请求风载他们一程,把他们送到东边的大海。

风答应了?空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声音朦胧。

风答应了。它载着雨儿的爹娘,一个劲儿地往东边的大海跑,每次眼看都要到大海了,却发现大海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风告诉自己,它必须更快些,它得把雨儿的娘送到大海上,这样她才能快快好起来,风才可以更快地把爹娘送回雨儿身边。

他们从正午跑到日落,可迟迟无法抵达眼前的大海。日落后,大漠就变成了冰窟,雨儿的爹娘消耗完了所有体力,虽然有风载着,可还是无济于事,寒冷夺取了他们的性命。风悲伤欲绝。

这个故事好难过。空儿说,赶紧皱了皱鼻子:他们为什么无法到达那片海呢?那不是海。杏仁儿垂下了眼帘,许久不说话。空儿望着他,看见雨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覆住了。他终于缓缓开口:那是海市蜃楼。

什么是海市……蜃楼?空儿把这个新词含在嘴里反复琢磨。

就是海的影子,不是真的海。

杏仁儿的故事依旧讲得平静:于是风回去了。他把爹娘的遭遇都讲给了雨儿听。雨儿哭了三天三夜,暴雨把小田村淹没了,毁了好些收成,伤了好些村民。幸存下来的村民们叫他妖童,非把他赶出去不可了。

他哭着求风,求求它也把自己带到大漠里,带回爹娘身边。风说,它不能这么做,因为雨太轻了,太小了,它虽然载得起雨,却生怕把他弄丢了。而且,风告诉雨儿,他很重要,因为他是雨,雨是生命,人们生活的源头就是雨,动物们生存的源头也是雨,他若不在了,那这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

杏仁儿停下来,他以为这时空儿会咋咋呼呼地冒出一句惊喜的话来,可是他等了许久,耳畔只传来缓慢的、均匀的呼吸声。她又做了什么美好的梦呢?

他向来擅长就地取材编出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只要杏仁儿说要讲故事了,空儿总会竖起耳朵认真地听。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有时缩在巷子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时一同躺在麦田织成的摇篮里,有时坐在榕树顶,玉盘就挂在他们头顶。故事要是长了些,他们是会跟着故事到处冒险的,时而蹑手蹑脚,时而飞舞欢腾,时而哄哄闹闹,时而安安静静。只是这次,他躺在杨姨下田的小屋里,压低了讲故事的声音,似乎也不再仅仅是为空儿讲了,更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雨儿听了,他说他想取代大漠成为那片海,只要成为了那片海,就再也不会有雨孩失去他们的爹娘了。

最后,他成为了雨神。他所到的地方,果真没有孩子失去他们的爹娘。

雨停得早。院子里的一汪水浅下去了,杂草密密地贴着地面。天空是干净的的黛蓝色,沉静似海。杏仁儿寻思着,若是等到日出才走,这一路走回去也过了正午,他本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被队里的人逮住可就不好了。于是,他背着还在睡梦中的空儿上路了。

作别了杨姨的麦田,就是玉湖。玉湖边有坠星一盏,近看才识得出原来是云老头儿撑着竹筏来了。

撑船的云老头儿在靠湖的客栈等了一夜,雨一停就出来守着了。云老头儿是个渔夫,向来与杏仁儿熟识,总穿着绿色的*棉袄,趿拉着掉了襻儿的竹编鞋,一身油渍、饭汤和腥鱼味,身上的皱纹像沟壑一样,皮肤黝黑,老年斑,灰指甲,高原红。他用锉得粗粝的皲裂开的手将两个孩子抱上竹筏。竹筏在杏仁儿移动的步子里轻轻晃着,引得船尾捕好的鱼噼里啪啦躁动一番。撑船的见了杏仁儿和背上的空儿,着实是高兴的。祖宗啊,可算找着啦?云老头儿感叹着,帮杏仁儿上了竹筏。云老头儿可是在知道杏仁儿偷偷摸摸溜出黎安镇后唯一肯载他过水的船家。在哪儿找到的?他好奇地问:队里的人可找了大半夜呢,要不是暴雨阻断了水路……

*山。杏仁儿一边说着,一边将空儿的小脑袋枕在自己的膝上,抬头看看,四下寂寥无人,芦苇荡里站着两三只梳洗羽毛的高脚鸟。

*山,*山哟……那可好远咯……空儿这丫头,年龄虽小,胆子却大,啧啧,啧啧……云老头儿轻轻地念着,摇着竹篙,驾着竹筏驶出芦苇荡,几只沉睡的白色水鸟惊醒,扑啦啦地飞开。

*山、麦田都渐渐地退到身后的远方了。天地之间,只剩玉湖,静若妆奁,翠铺南北。夜色渐褪,如盥如洗。靠岸的芦苇荡里,织娘在浅唱低吟。一行白鹭飞过,天地便有了分别。云老头儿来了兴致,哼起了山水之调。哼了一会儿,落下声去,又问他:你娘可好些了?

杏仁儿只是沉沉地点点头。

我听老袁他们说,你们娘俩马上就搬出去了……搬出去了,搬出去好哇,你娘的病可以治好,又省得队里的人找你爹的难处……那队里的人,可没一个有良心,避开也好,避开也好哇……云伯伯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了。

因为爹爹的缘故,队里的人总是待他和娘亲不客气的。杏仁儿记得有好几个个大块头,每次都来家里惹是生非,家里的瓶瓶罐罐,摔碎一轮,又是一轮,不间歇的,后来娘亲用竹篮子装吃食了,于是他们又踢起了篮子。一篮子的小杏饼跺得脏脏的,碎碎的,娘亲可心疼了。他们说杏仁儿的爹爹骗了公家的钱,杏仁儿愤怒地说他们污蔑爹爹,爹爹没有骗钱,他们总打他,把他的背打得火辣辣得疼,娘亲总会掉眼泪。他们让杏仁儿的娘交钱给上面,可她刮出了所有卖小杏饼的钱都没能达到他们的数目。于是他们说要把杏仁儿的娘卖掉不可了。娘受了多少苦头啊,杏仁儿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泪水就啪嗒啪嗒往下落。他只想卖小杏饼。

竹筏上有一盏明灯,灯火细细的,小小的,杏仁儿的眼皮变得沉重了。空儿的小脑袋就安然地放在他的膝上,呼出暖暖的气来,烛火便欢快了。

黎安镇的拱桥,是一进一进地出现在杏仁儿眼前的。黎安镇的天虽有云峰白,却濛濛地氤氲着冷月的湿气。街边有小*狗汪汪地吠着,公鸡也开始咯咯打鸣。王老太推着汤圆车上了街,小铁车咔咔地碾着瘦瘦的地面。云老头儿跳上岸,将竹筏紧紧地系在桩子上,又四下张望着,低声嘱咐道:趁天还早着,赶紧回家吧,好孩子。队里的人该出来了。

云伯伯,这水路的钱我——

好孩子,甭计较这些了,这就算伯伯帮你的,快走吧!云老头儿轻轻地拍着他的肩。

杏仁儿背上空儿,点点头谢过船家。

风从他身后跑过,细如流水,将巷子里的落叶扫在了一起,一撮一撮的。他不安地绕过落叶,生怕发出一丁点不合时宜的声音。只是那风跑得快,将巷子那头蜷在竹筐子里睡觉的小*狗喊醒了。小*狗将头抬出竹筐,支棱起尖尖的耳朵,瞧见杏仁儿回来了,激动地跳出筐子,欣喜地飞奔过来。

嘘——乖,乖,杏仁儿笑着安抚着,腾出一只手来挠挠它杂草一样胡乱生长的毛发,我要送空儿妹妹回家,等会儿在和你玩儿,给你吃好吃的……说罢便要走,却被它咬住了裤腿。他看它眼里可怜巴巴地泛着光,思索着它大概也知道自己要与母亲离开的事了。咳,不会走的,我怎么会走呢?杏仁儿会陪你玩儿的,才不会离开你呢……他蹲下来,又挠挠小*狗的下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突然很难过,鼻子也酸溜溜的。

杏仁儿……娶回家……背上的丫头迷迷糊糊地念叨着。

他叹了口气,使劲儿搓搓鼻子,起身扭头就往南家走去。

拐进熟悉的窄巷,他便瞧见南姑姑早早地立在巷子口向外焦急地探量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她赶紧跑过来,从杏仁儿背上夺过熟睡的空儿,两天不见,这孩子真是瘦了一圈。你这孩子,野哪儿去了?南姑姑悲哀地呢喃着。

南姑姑……杏仁儿生生地喊着,又搓了搓鼻尖。

南姑姑看见杏仁儿也在,吓了一跳,抱紧了空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低着头,捏着衣角。

她不耐烦地叹口气,道:也罢,不追究你的事了,回去吧。

南姑姑扭头就往回走,一边往里走,一边碎碎地怨着:家里现在可不就这一个命根儿吗?可让你娘好找!……一天到晚的,竟搞些有的没的,到处乱跑,瞎闹!行儿你也真是,跟着她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万一被野熊叼去了……她狠命地摇了摇头,她不能想,也不敢想,只好凝着怀里小人儿熟睡安详的面庞,红彤彤的,像初升的太阳。空儿啊,你可让你娘怎么活?……你说说你让你娘怎么活?她哀叹着,把泪水咽下去。

杏仁儿还想说几句,终是没敢开口。他多想告诉南姑姑,空儿是多么勇敢,翻山越岭,跨越小溪,又在雷雨中前进,一点也没哭。但南姑姑要哭了。他只能木木地跟在后面,手指卷着布衣的衣角,然后木楞地搓搓皱缩的鼻尖。

娘……空儿迷迷糊糊地开了口。

别说话,回家睡觉去。她进了正门,停住了,她知道杏仁儿还跟着她,便转过身,冷冷地睨着他。

行儿,怎么还不回去?

呃,我……不急的——

你不急,呵,就算你不急,你娘也快急死了。南姑姑叹口气,意识到自己确实着急了些,可毕竟小黎行才是把空儿带回来的那个人,就算她不喜欢他娘和他爹,她也只得沉下声来,硬板板地劝道:快回去吧……

他愣是没动。

行儿,你也大了,有些事,南姑姑也得跟你说明白了,这队里的事儿,终归是与空儿无关的。爹爹娘亲总有千万个怕的。孩子,你明白吗?

南姑姑的话,飘渺得不真实的,可他却是一字一句都明白的。南姑姑的人形也是飘渺的,像水中的倒影。

愣着干啥呢?快回去吧,别等到队里的人出来,啊。

南姑姑又叹口气,终于跨进了院子,叫了大丫头把门关上。空儿熟睡的脸,红彤彤的小太阳,渐渐隐没到缓缓关闭的木门后去了。杏仁儿终是没忍住,在木门吱哑关上的那一瞬,他眼睛上早早结上的泪壳也震碎了。

鸡鸣遥遥传来,他却愣在木门前,手里紧紧地攥着空儿的木篮子,里面装着四只松茸和一颗橡树果子。白家的包子铺开门了,他这才想起自己饿了好久了。

娘说她发热了好久,可空儿觉着仿佛有人摔碎了梦境,破瓶破瓦破罐破缸的爆裂声如雷般在她的耳里炸响。她开始呜呜地哭。娘来了,替她掖了被角,捂了耳朵,又轻轻地拍着她颤抖不住的背。什么东西会比雷鸣更恐怖呢?她捉摸不清。不过杏仁儿也会这样做,把她的小耳朵捂住,给她盖上暖呼呼的被子。

恶疾总是伴随着梦悸。她梦见黎安镇下着*山的瓢泼大雨,迷迷蒙蒙,雨滴像针一样扎在屋棚上,戳碎了好多人的夜梦。先是玉神医举着油纸伞来了,身后跟着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松鼠呀,刺猬呀,青蛙呀,小*狗呀,还有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爬虫,沿着墙上的缝隙跟来了。娘亲让他进来,空儿却一个劲儿喊不要让他进屋里来。然后是婉儿姑姑咳嗽着来的。大丫头开的门,婉儿姑姑非要闯进来不可,却被家丁赶出去了。空儿扒在老虎窗上看。涨水了,巷子里的水把小动物们撵得四处逃散。水淹了婉儿姑姑的脚印,脚印把巷子里的水染红了。红色的水汇聚成河,人们见了赶紧把自家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的。

娘亲还站在门口,她得赶紧下去。却见婉儿姑姑跪在门槛上,凄厉地哭着,求求空儿的娘亲救救自己的儿子。

她说的是杏仁儿哥哥吧?空儿心头一紧,喉咙里漫着强烈的苦味。她正要踏出正房的门,却被家里的丫头们制止了。她只能大喊。雷也一起喊。闪电跟着雷声而至,把大门外的脸照得如浮在死水上的鱼肚一样白。那是杏仁儿清秀的脸。他静静地躺在婉儿姑姑怀里,血河从他的腿部缓缓淌出,眼见就要漫过门槛了。南姑姑什么也没说,也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晌午的光亮得出奇。

空儿醒了,就要去找杏仁儿。她隐隐听见屋外的娘亲在喃喃些什么,好像爹爹也回来了。说不定他又给空儿带了城里的小零嘴儿,荔枝膏、玉元子之类的。不过空儿没有上心,她实在是饿急了,不过她最想吃的还是杏仁儿做的小杏饼,金*金*的外壳,酥脆酥脆的,外头裹着星尘似的糖霜,亮闪亮闪的,里头流着奶*色的夹心,杏子味的。想到这儿,她的肚子没趣地闹了几声。

空儿下了床,赤着脚丫子,推开老虎窗,对着黎家的小院儿张望。她和杏仁儿就隔了一条幽深狭窄的小巷,黎家的后门挤在黑漆漆的小巷里,可除了墨黑的瓦片和覆于其上的厚重的绿苔,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只雪白的鸽子停在窗台的月季花旁,歪着小脑袋打量着空儿。一声鸽哨呼啦啦地响,飘飘忽忽的,和天上被梳子梳理过的的云一样,飘飘忽忽的。巷子里的小*狗踩过石板缝里一汪亮堂堂的水,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转个弯便隐去了。对面各家店铺早早开了门,红色的木板整齐地堆放在门旁。白家包子铺的笼屉已经冷了,白老板还坐在门口抽着旱烟呢,就连吐出来的烟圈也是飘飘忽忽的。队里的人穿着严肃的黑衣裳,又开始巡街了,空儿朝他们做了一个*脸,便不去看了。

……当初那男的来找我,说是要带走婉儿,我就忒不同意……空儿听见房间外娘亲这样说着。她记得婉儿,那是娘亲带来的丫头,和暖儿、昭儿一起侍奉娘亲,后来不知怎么就嫁人了。她记得婉儿姑姑着实生得好看,秀眉如含黛远山,一双清潭养着灵动的小鱼儿,嘴角永远淌着浅笑,像幽谷里一潭无名的、静美的清泉,只是瘦瘦弱弱的。她继续看着窗台上的小白鸽,突然想起兜里还有一包杏饼屑,便把它拿出来都铺在了窗台上……那男人,背景不干净,被揭发是迟早的事。他俩的事,也忒不干净,那男的瞅着婉儿好看,婉儿又瞅中他是三茶坊的人——那三茶坊在城里什么地位,你也不是不晓得,岂是她高攀得起的?这不,很快就好上了。我提醒了她,可她不听,你说说,我能有什么办法?……空儿记得黎叔叔,是城里的人,她觉得黎叔叔向来很好,婉儿姑姑生病时一直都是黎叔叔在城里找医生,这座城找了又到另一座城找。那次她跌进田里,暖儿姐姐喊人救命,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却把黎叔叔喊来了。鸽子吃完了碎屑,开始啄纸包,她嘘一声,把它撵走了……她跪着求我让我同意——可不是,她那时候都怀上行儿了,我怕她把那孩子生在南家从此赖上南家,就让她走了。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如今到好,上头的人要搞革命,她男人有罪,她孩子就得受罪。

唉,只可惜了行儿这么一个有灵气的娃,怪可怜的……你也是,何必和一个孩子怄气?我听大丫头说,把空儿找回来的,是黎行,对吧?

哼,这当然是另一回事儿,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初空儿掉田里,还不是他推下去的,要不是暖儿回来说起,我还不知道这事儿——正言语着,她看见空儿怯怯地站在正房门口,赶紧放下手中的绣花活碌,把她拉过来抱在膝上。啊呀,空儿啊,你可醒了,饿了么?想吃啥,给娘亲说,娘给你做!南姑姑还没等空儿开口,就唤来了大丫头、二丫头去厨房里端荔枝膏和雕花蜜饯。

爹爹清咳了两声,目光笼在空儿身上。几日不见,自家女儿就瘦了许多。听说她去了*山,说是要为婉儿姑姑挖松茸,后来又淋了一晚上暴雨,回来的第二天就发高烧,一烧几日不退,竟烧出旧疾,中途不吃不喝,尽做噩梦。后来空儿旧病复发,夫妻俩又请了镇上的玉神医来,开了几副中药,抓了蜈蚣熬了,喝下去才好些。现在空儿能下床走动,算是万幸了,只是不再是原来白白胖胖的模样。当爹的心疼,眉毛拧着,又把从城里带来的荔枝膏端给空儿,却什么也没说。

孩子她娘,改日,请玉神医来家里吃个饭吧,托他的福,空儿这恶疾才算止住……他呷了口普洱,终于缓缓开口。

空儿看着满桌玲珑的食物,却提不起胃口。她紧紧地盯着放在桌上的牡丹绣,双面的,她想去看另一面是什么样的。只是喉咙里苦涩的味道,头也晕乎乎的,她不愿再去想。她抬头看了一眼娘亲,娘亲的下巴尖尖的,点着一颗小痣,却是瑕不掩瑜。杏仁儿说他喜欢像她这样圆圆的小丫头,和樱桃一样圆,和太阳一样圆,于是她便不希望自己长得和娘亲一样。她再看了一眼娘亲,娘亲却没有看她。

爹爹的红木椅扶手上放着个小碟,碟里盛着几颗胡豆,他一边在嘴里将胡豆捯来捯去,一边耸起眉头,从方眼镜里虚着眼看报。二丫头是捧着爹爹的紫砂壶来的,醇厚的茶香丝丝缕缕,顺着壶嘴沉入黑釉茶盏,洇润开来。空儿也想吃胡豆,爹爹便往她的小嘴里塞了一颗,可胡豆辣乎乎的,硬邦邦的胡豆壳利得跟小刀似的弄的牙床好不舒服,她花了好大功夫才嚼碎了吞进肚子里。爹爹问她还吃不,她就没精打采地摇摇头。

娘,我想出去。她说。

这病才好,你这是想上哪儿去?

她想着要说自己去见杏仁儿肯定是不行的,南姑姑不喜欢杏仁儿。买包子。空儿说。

这么多吃的,不够咱空儿吃?爹爹问。

空儿摇头。

爹爹显然是高兴的,空儿卧病在床许久,想吃东西本来就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也不顾南姑姑反对的眼神,塞给了空儿一袋零钱。想吃东西,那好啊,好啊——我让暖儿姐姐陪你去吧?

空儿睨了一眼大丫头。暖儿姐姐立在屏风旁的桃木桌前,正在给娘亲剥葡萄。她把头摇得更猛了。

南姑姑终是拗不过爹爹,于是把二丫头叫道跟前来反复叮嘱了几句。空儿也听着,更加确信二丫头也是不会让她去黎家看看了。于是她眉头一横,也不管二丫头跟上没有,直冲冲地走出大门。二丫头把夫人的要求记牢了,追上来就把空儿的手攥得紧紧的。

一路上,空儿都盯着黎家,被二丫头扯了好几下才作罢。可她心里仍挂记着杏仁儿家的门。那扇木门小小的,没上油漆,缺了门环,门前一级台阶踩得碎碎的,愣是软到地里空了个凼,门槛也早被踩亮了,门框上兴许还有杏仁儿的脚丫子印。空儿五岁时,杏仁儿教空儿爬门,两手压着门框,往上一跳的间隙,腿就蹬在门框上了,麻利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蹬到门顶了。这很好学,空儿学会了总会在自家每个门框里表演一番,亲戚们或是同龄的小朋友们来了就再爬一爬,有点炫耀的意思,后来就被娘亲禁止了,说是心疼红木呢。这门后来被邻居沈夫人封住了,听说她不想让犯了事儿的人与自家人同进同出,可怜的婉儿姑姑只好照办。

白老板见客人来了,收起了旱烟,开始擀面皮。二丫头问空儿想要什么馅儿的,绿皮儿的还是白皮儿的。空儿想也没想便说要白皮儿的,猪肉馅儿和香菇白菜馅儿的,每种都要三个。二丫头听了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可最后在空儿的好说下依了她,掏出爹爹拿的一袋零钱,开始细细吩咐起来。

这猪肉馅儿还在加生抽和料酒的功夫,二丫头早已忍耐不住,踱着步子到隔壁杨姑娘的小锦阁里欣赏簪子去了。空儿远远地望着,看二丫头兴高采烈地佩戴着选好的簪子,这时一个队里的高个子过来了,似乎与她是熟人,二人欢快地交谈着。她眼珠子滴溜一转,走远了几步,转身撒开腿就朝黎家北门跑去。

封门之后空儿再想找杏仁儿玩儿,只好绕道从芦苇荡边的石板路走,溜达到杏仁儿家的后门去,巷子黑黢黢的,杏仁儿硬是在狭长的巷子里挂了个顶大的灯笼。有了大灯笼,空儿就不害怕了。

后门对着荒废了许久的田地,远处是金*的芦苇荡,一般人若无出城之意是不会从这里走的。街角处遇见了小*狗,它看见空儿,立刻来了兴致,激动地呜呜叫。现在可不能陪你玩儿,空儿说。于是小*狗甩了一口哈喇子,踮着欢快的步伐跟着她。空儿发现后门的年画脱落了,像枯叶一样无精打采地垂着。北墙靠着另外一条狭窄的巷子,只不过是死胡同,平日里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是很安全的。只是这次,大灯笼不见了,原先挂灯笼的钉子歪歪扭扭地突在前面上,显得孤零零的。巷子越走越窄,石灰蹭脏了空儿的棉裤子。直到樱桃树的树枝关不住似的跳出墙来,雨过青天云破处,一只铁铃铛悄悄悬着。

那是杏仁儿为空儿做的铁铃铛,只要想找他玩儿,空儿总会在罐子里拣出一个小石子向铃铛掷去。杏仁儿说丁玲作响的风是他最期待的,因为他知道空儿来了。于是她赶紧找鹅卵石,却发现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堆满了破碎的瓦罐,除了碎片,还是碎片,连鹅卵石都没有。

于是她捡了块小点儿的碎片,用尽全力朝铁铃铛扔去。碎片应该撞到了院儿里樱桃树的树干,发出一声闷响,可许久不见里面的人出来。空儿又扔了一片,不应。空儿的心砰砰直跳。她想起了那个噩梦,还有之前杏仁儿模糊的言语。他先说黎叔叔要带他和婉儿姑姑去城里治病,又说自己不会走的。可娘亲早就说杏仁儿他爹被人抓去了,他不可能出城的。他会去哪儿呢?

她扒住长满青苔的石墙,找到一个小洞朝里望去。房墙的白漆经雨水的冲刷已经开始剥落,露出褚红和青灰的砖块。炭黑的瓦片低低地悬着,弱不禁风。二楼发*的玻璃上贴着掉了一半的红色窗花。那个小小的烟囱不再向天空冒出小甜饼的香气。樱桃树折了腰,圆圆的樱桃被慌乱地碾过,凄惨地散了甜味,只有蝇虫作伴。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冷冷冰冰的,却只有院子里的油菜花置身事外,密密地长着,茂盛地长着,挡住了一半天空,与院里的破败格格不入,掩盖了所有生命活过的痕迹。

空儿不知所措。他说过他不会走的。杏仁儿向来都是信守诺言的人。

她不信,又向铁铃铛扔出了一块小碎片,碎片划过铃铛生锈的表面,砸在一颗幸免于难的圆樱桃上,叹出绝望的低吟。

不应。小*狗瞧见了,呜咽一声,耷拉下耳朵。

她竭尽全力一片一片扔着。小*狗咬住她的裤管,呜呜地咽着粗气。泪水黏在她的脸上,怎么抹也抹不去。直到胳膊酸痛无力,她还在扔着碎片。碎片扔完了,她的泪水早已决堤,于是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在乱哄哄的尘埃里嚎啕大哭。

二丫头急急赶来,两眼冒火,踢走呜呜直叫的小*狗,一手拎着热气腾腾的包子,一手死死扣住空儿的肩膀。

因为没看住自己,二丫头一到家就去后院领罚了。空儿知道自己自然是少不了一顿打的。但大病初愈,南姑姑也只好抑制住狠脾气,虽然少了几个板子,空儿还是觉得疼。究竟是手疼,还是心疼,她已经分不清了。娘亲还没教训够,就听她口齿不清地呜咽着:早知道、早知道我就留着,留着橡果果了……

除了关禁闭,剩下的时间她只能在小房间里一边养病,一边默默地哭着。娘亲说她好说歹说让她不要牵扯进黎家的破事儿,她说不是、不是,杏仁儿才不是坏人。娘亲说之前把她推下水的就是杏仁儿,她说不是、不是,是她不小心掉进田里去的,差点还连累了一直拉她走慢点的杏仁儿。娘亲怪她一天到晚跟着杏仁儿怕是早就死在*山了,她说不是、不是,*山是她自己去的,是杏仁儿把她救出来的。周围的人都在说着杏仁儿的坏话,她只能不断替杏仁儿辩护。她深知他就是善良的,他不是队里说的坏小孩,他的爹爹也不坏,为什么他们就不信她呢?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六岁的小孩吗?她又变得不吃不喝,就连城里的小零嘴儿她也不愿碰一下,逐渐消瘦下去。过了三个月,爹爹没忍住,偷偷地塞给她几颗樱桃核,耳语道,是杏仁儿走前给的。爹爹没说杏仁儿去了哪里。

杏仁儿的名字,另她陌生得可以不必去在乎。可她在乎。他原来叫什么呢?不过是她很小的时候吃了一颗他怯生生地从门缝里递过来的杏仁儿而已,她就喊他杏仁儿了。她怎么能忘了他的真名而只能记住他的绰号呢?如果很多年以后她去找他,会有人知道他有一个名字叫杏仁儿么?他记得有人叫他杏仁儿么?她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顾忌地往下坠,摔在木地板上,碎成一滩晶莹。

爹爹慌了,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怎么了,又哟哟地安慰着。

她哭着说她做噩梦了。

爹爹心疼得紧,就问她做了什么噩梦。

空儿说,她梦见杏仁儿的腿断了,她担心他再也无法和她一起爬树了。

爹爹只能耐心地说,杏仁儿和他娘亲回城里看病了。不过杏仁儿走之前拜托爹爹告诉空儿,让她保管好樱桃核。

她想,她才不要什么樱桃核呢,她又不喜欢吃樱桃,她只要橡果果。杏仁儿要走,就走他的吧,最好不要回来,她最最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了。

于是她推开老虎窗,将杏仁儿给的三颗樱桃核扔出去。

深秋的风如烟在鼻腔中翻滚,辣呼呼的好似姜芥,把她的双眼呛红了。

深秋的迎冬节,就是杏仁儿的生辰了。他一般会早早地推着小铁车,到巷子口卖自己做的小杏饼。小杏饼有着金*金*的外壳,酥脆酥脆的,外头裹着星尘似的糖霜,亮闪亮闪的,里头兜着奶*色的夹心,杏子味的。很多大姑娘都喜欢吃杏仁儿的小杏饼,喜欢逗他喊他小郎君。他只是害羞地笑着,包了一个热乎乎的小杏饼放进空儿手里。小杏饼很甜,甜到她心坎儿上去了。她吃了五个还要,杏仁儿握着小勺,轻轻敲她脑门儿一下,在她额上留下甜甜的糖霜。再吃,再吃就烂牙牙了!他眼里含笑,像阳光倾泻一样把空儿亲切地照耀着,嘴上虽这么说,可手上仍在忙着做只给空儿吃的小杏饼。

她向着街上张望。晴日之下,屋檐上层层叠叠的瓦片像大海一样波光粼粼。窗前掠过的白鸽就像从海里跃起的鱼儿。巷尾传来欢快的犬吠声。

白家包子铺包起了素什锦包子,绿色的外皮,馅儿是五颜六色的蔬菜,像花朵似的。杨姑娘的小锦阁进了城里的稀有货,镇上女孩儿们纷纷前来试戴坠着玉珠子的簪子,欢快地分享着城里灯节的喜事。李大伯早早地牵着羊羔来市集叫卖,羊肉汤在锅上吨吨地冒着热气,伛偻提携,都来李羊庄暖肚子了。许大爷挑着一筐冰糖在街角坐下,唱着卖糖的小曲儿,用小锤敲打着小铁铲,发出欢快的叮叮声。一个篮筐卖叮叮糖,一个篮筐卖切糕。孩子们围过这个篮筐,就去围那个篮筐,笑声沉甸甸的,两个篮筐都装不下的。采耳张见天气好起来,便回屋支了伞蓬,架了竹编躺椅,也学着买糖的敲起音叉来。郑奶奶在自家门口摆起了摊子,煮着香甜可口的米酒,递给过路的行人。王老太和郑奶奶隔街相望,汤圆车旁围着一群垂涎三尺的小孩儿。南秀坊做起了色彩缤纷的袄子,娘亲一定带着暖儿和昭儿去选暖和的衣服了。想到这儿,她开心了些,似乎也不再去想杏仁儿的小铁车为什么迟迟不来。

END

不正子

白鸦

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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