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端坐在下午第一节的*治课堂上,眼睛忽闪忽闪,一会儿盯着老师,一会儿斜瞄向窗外;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听课的注意力已经涣散。其实,她早已端坐不住了,不过是强打精神维持着坐姿,不让同桌和老师发现。此刻,她脑海里想的只有家里的那张小床。那张小床还不及爸妈床的一半大,它却是世上最舒服的床,它盛得下她所有的睡眠和快乐。她做不到不去想它,尤其是每天下午的课堂,再逢*治课,外面艳阳高照、蝉鸣不断,只见老师嘴唇蠕动,具体讲了什么全被屏蔽掉了。传进耳朵里的只有蝉声,木工拉锯一般枯燥,听着听着神志就不清了,不是脑袋耷拉了,就是身子开始摇晃,晃着晃着就趴在了课桌上。没有比课堂上的睡眠更令人惬意的事了。也只是小憩了几秒钟,就被同桌无情地推醒;被推醒算是轻的,被对方用脚踩,用手掐,用笔尖扎,都是常有的事。总之,为了不让她睡觉,这位被茉莉私底下唤作“猪头”(同桌姓朱)的同桌,可谓方法用尽。被推醒的茉莉气急败坏,趁同学老师不注意,会用同样的方法,脚踩、笔尖扎等,狠狠地回击同桌。但朱同学总是目视黑板,不予理睬,茉莉的动作多么猛狠,他都不作反应。茉莉恨死了这个同桌,心里骂道:我睡觉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因为是班长就要多管闲事!茉莉打心眼里记恨班长。新学期开始,她跟老师提出调换座位,跟谁同桌都行,就班长不行。老师说:“只有班长尽职尽责,旁人没人愿意尽这个义务,没有班长,你会把课堂当成你家的床。”安排班长和茉莉同桌也是茉莉妈妈的意思。班长和茉莉同住一个小区,两家父母又都在一个系统工作,两个孩子同一天入学,上下学都在一起。班长大茉莉半岁,懂事,学习好。茉莉妈妈嘱咐朱同学在学校多多照顾茉莉,特别是茉莉在课堂上睡觉,要及时叫醒她。有了这两把尚方宝剑,朱同学行使起自己的权利来毫不懈怠,哪怕这个嗜睡的女同学与他反目成仇。茉莉打小就嗜睡,妈妈说她月子里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过,吃奶也一直闭着,以至她出生一个月了,妈妈都不知道女儿的眼睛长什么样,是像她爸爸的单眼皮呢,还是像了自己的双眼皮。小茉莉不分白天黑夜地睡,没人叫醒她。她会一直睡下去,有时仰着脸睡,有时趴着睡,压着大半边脸也能睡,小脸都被压出褶皱来。长大后,茉莉双耳紧靠头皮,茉莉姥姥责怪女儿,孩子睡着时,当妈妈的没有及时给孩子翻身,久睡把耳廓都压扁了。都说婴儿是在睡眠中成长,对于女儿的嗜睡,妈妈也没太在意。茉莉长到三岁,送进幼儿园后,睡眠依旧没有减少,别的孩子午休后都起床玩耍,做游戏了,小茉莉还在酣睡中,叫都叫不醒,强行叫醒后会哭闹不止。这下父母发愁了,带着女儿去看医生。各种检查后,医生说孩子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担心是假的,没有病一直这样睡着也不是个事儿,长大了还这么睡可如何是好。为此,父母的心一直揪着。转眼,茉莉就到了上学的年龄。每天早上叫醒茉莉,安抚好她的情绪至少要一个小时;父母一个负责做早餐,一个负责叫醒女儿,每个清晨都像打仗一样的忙。在家里,父母可以不厌其烦去叫她、哄着她起床,可是进了学校就鞭长莫及了。父母操心,茉莉自己也很苦恼。身体跟小伙伴一样不缺胳膊不缺腿,不疼不痒,可凭什么比别人多出这么一个特殊的毛病来?别的小伙伴都在听课,做游戏,自己却在打瞌睡,头晃来晃去的,自己都不好意思。这毛病使她羞愧,自卑,自觉低人一等。主观上她是不想睡,尤其不想在课堂上睡;被班长推醒还好,被脾气不好的老师发现,还会被罚站,罚做值日,甚至被当众羞辱。每逢遭遇这样的羞辱,她就在内心里使劲捶打自己,警告自己,听课时尽量拉直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她的身体不由她掌控,睡眠袭来,犹如这推开了窗子涌进来的夏日热浪,挡都挡不住。班长总是及时推醒茉莉。每次被推醒,茉莉先看一眼老师。对于她的迷糊,*治老师已经视而不见了;同样,*治老师讲什么她也一句没听进去,他的课比蝉鸣还具有助眠功效。为什么不开一堂昆虫课呢,讲讲蝉的知识:蝉为啥叫?是雄蝉叫还是雌蝉叫?鸣叫是蝉的课程吗?每一个蝉的身边都有一个类似班长这样尽职尽责的同伙在监督吗?蝉鸣不时将茉莉的眼睛从讲台带向窗外。窗外有一大一小两棵树,大树两人也合抱不过来,小树比大树小一圈,如果不是它们很有历史感,就冲蝉每到夏季不停地叫唤,影响学生上课,说不定早就被学校清除掉了。打茉莉上一年级进学校,到她现在上到高中,这两棵树就一直是一个形状,没长高也没见再扩大,大概是长够了,停止生长了。茉莉觉得它们就像一对老爷爷老奶奶,因为相携相伴才活得长久,蝉就是他们的子孙,多么吵闹都不烦。她的眼睛只要偏离黑板四十五度,就能看见它们。没有这两棵树,就没有蝉;没有蝉,就听不到蝉的叫声。可是没有蝉鸣,自己就不打瞌睡吗?茉莉想看的不是树,一成不变有什么看的,她的心思都在蝉身上。当然这么远她也看不到蝉,别说这么远看不见,就是课后特意跑到树下仰起头来看,也没有看见过一只蝉。每一片树叶都一目了然,干干净净,别说是蝉,连个鸟都没有,连一丝尘土都没有。蝉藏起了身子,只把声音放出来,能叫多响亮就叫多响亮。看进眼里的多是叶子,树叶总是绿的,在午后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风吹,叶子晃动,那些金光也跟着摇摇摆摆,风吹动了一面湖水似的,波光潋滟。蝉鸣,树叶载着金光舞动,分明是在排练一出大合唱,曲目就是摇篮曲。茉莉耳朵里只有蝉的叫声,眼睛里只有那一闪一闪的涟漪;不一会儿,她的身子也开始摇晃了,如同坐在湖面的小船上,悠悠荡荡,飘向了极乐处。就在茉莉合上眼睑的那一瞬,耳边想起了一声棒喝……“闹钟的声音还不够大吗?马上高考了,还睡!”茉莉睁开眼,看见妈妈立在床边,既生气又无奈的眼神,五官都易了位。闹钟的声音足够大,茉莉被闹钟吵醒后,耳朵都疼,她按停闹铃后又躺下了。妈妈一把掀掉被子,瞪着眼睛,逼迫茉莉立刻起床。茉莉勉勉强强爬起来,将枕边的闹钟放在桌上,开始穿衣。这是一只新换的闹钟,家里添置最勤的就是闹钟,茉莉总是悄悄想法子将闹钟弄坏,妈妈很及时地再次添置上新闹钟。新闹钟越来越结实,声音也越来越响亮。但闹钟的声音再响亮也比不上妈妈的女高音。尤其在清晨,妈妈的声音最为凶悍,能把茉莉的魂魄吓飞。蝉的鼓噪声中迎来了高考。班长和班上的一半同学都考上了大学,茉莉落选了。通知书下来那天,班长家特意请了一桌。茉莉父母去了,她自己没脸去,躲在家里睡觉。妈妈回来后虽没有责怪女儿,却唉声叹气,愁容满面。女儿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用功,是她学习的时间太有限,睡眠占去了她本应该用来学习的大部分时间,考不上大学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毛病啥时候才能好啊,真是愁死人了。没考上大学,茉莉也难过。同学们都欢天喜地去外地上大学了,她却还留在小镇,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这一个警察看两头的小镇了。想归想,没过几天,茉莉就像没事似的,仿佛卸下了一块心病,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看书、学习、背课文了,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睡下去了。父母上班走后,茉莉关闭了闹铃,倒在床上,很舒服地伸伸腰,拍拍枕头,开始了不分昼夜的昏睡。一个星期之后的中午,茉莉醒来,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屋子里安静极了,光线穿过玻璃窗,照射到床铺上,尘埃上下飞舞,蜜蜂采蜜一样忙碌。茉莉内心忽然涌出不安和内疚来,十八年都睡过去了,难道自己今后的人生,都要在没完没了的睡眠中度过?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对着空空的房间大喊一声:我要战胜睡眠!茉莉拒绝了父母联系好了的重读学校。她决定不考大学了,她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她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妈妈看着一脸果断的女儿,半信半疑,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以她的这种状况,重读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茉莉很快应聘到一份工作,在一个新落成的大型购物商场里做内勤。工作服务于经营者,说不完的话,跑不完的路,很少有坐下来的时间。这样的工作性质正好适合她,站着,动着,跑着,避免坐下来犯困。没有工作的时候,同事们扎堆聊天,或者在电脑上玩游戏,或者下班后AA制聚餐,这些活动她都不参与。如何安放睡眠才是她工作以外最紧要的大事。有人发现,茉莉常常莫名地从办公室里突然消失,一两个小时过去后,在大家想起她的时候,又见她又神色匆匆地回到了办公室。这个空档她干什么去了?一天,晨会结束后,一个同事去会议室取开会落下的笔记本,发现茉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大清早的,这睡的是哪门子觉啊?同事有些纳闷,心想她可能是前一晚熬夜了,这会儿补觉,也没当回事;可没过多久,又有人发现茉莉在会议室睡觉;接着又发现,只要一开会茉莉就打瞌睡,甚至中午她连午饭都不吃,先跑去会议室抢沙发、睡午觉。时间久了,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女孩有不寐症。这么不幸的灾难降临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大家都对她充满了同情与怜惜,对她不分时间场合的睡眠,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反正她睡觉也没耽误工作,非需要她的话就去会议室叫醒她,她那么用心工作,这点小瑕疵没人计较。茉莉的嗜睡被大家误解成失眠,她也无需向他们解释,与其承认嗜睡,还不如被这样误解着好。听说过失眠,睡不醒算怎么一回事呢。上大学的朱同学不时发来短信,埋怨她不该放弃重读,说人生最精彩的乐章莫过于大学校园生活,专业课以外,琴棋书画什么都可以兼修,没有体验过大学校园生活的人生,注定是不完整的人生。他这样说的目的无非是希望茉莉去重读,去上大学。在他心目中,茉莉除了嗜睡这个毛病外,其实是一个聪敏上进的女孩,这样优秀的女孩不上大学是很可惜的。每次看到这样的短信,茉莉心情都要沉闷好多天。难道是自己不愿意上大学吗?难道是自己不想要完整的人生吗?重读就一定能考上吗?再考不上怎么办?那样的短信,她一条都没有回复。她把它们留在手机里,当成了学习的动力,不时翻开看看,比抄在本子上的座右铭都管用。茉莉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四年后朱同学大学毕业,她也必须如期拿到文凭,哪怕是专科文凭——不就是一张文凭吗。我比你们提前四年进入社会,谁比谁损失大还很难说呢。茉莉报了成人自学考试的工商管理专业。这个专业与工作性质对口,单位里也有不少老同事为了混个文聘,也在上这个专业。领导看到大家学习热情这么高,便给上学的同事开了绿灯,每周有两个下午可以不用工作。想想,一周两个下午不用上班,那是多开心的事,约会,购物,做家务,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会真正利用这点时间学习呀。只有茉莉在学习,因为上课期间她几乎都在睡觉,休息的两个下午只能用来学习,课程落在这些老同事面前那才丢人哩。茉莉又坐进了课堂。一周有三个晚上上课,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是老师安排的座位,是她自己挑选的。窗外也没有一大一小两棵树,更听不到蝉的鼓噪。但是,瞌睡并没有因为换了课堂、换了老师、听不到蝉鸣就自动消失,而是一如既往地蛰伏在她身上。成人课堂,老师也没那么认真,别说是对打瞌睡的同学睁一眼闭一眼,就是大声喧哗也装作听不见。同桌是一个中年女人,只顾自己听讲记笔记,别说茉莉身子东倒西歪犯迷糊,就是打呼噜她都不会推一把。逢课必睡。说是上课,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茉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来听天书了。下课时间到,茉莉的觉也睡完了,跟着大家走出教室。大家有说有笑,仿佛大有收获,她却沮丧得很,恨不能给自己两耳光。也只有这个时刻,她才记起朱同学的好来,他多么不易,上课既要自己听讲,做笔记,还要操心身边的她有没有在睡觉,现在可好,课堂上睡觉再也没人管了,哪怕鼾声震天。目标是定下了,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并非易事,睡眠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常人每天睡眠六到八小时,起来该工作工作,该学习学习,什么都不耽误,而她一天中至少有半天时间都处在迷糊当中。拿不了毕业证如何向领导交代?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朱同学证明自己的不甘心?苦思冥想后,茉莉给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套对付睡眠的方法。首先想到了话梅,她自小怕酸。为了赶走瞌睡,她去超市买来最酸的话梅,背在包里,装在口袋里,随时随地,瞌睡一上来,就立马剥一个话梅放进嘴里。她用吃话梅来阻止瞌睡。开始还挺管用,话梅放进嘴里,瞌睡就被赶跑了,她可以集中精力做功课。可是没过多久,胃受不了了,别说吃话梅,就是看到话梅,胃都会反酸,口液会自动流出来。这个方法伤及到身体,不得不停止。那就站着学习,除了课堂不能站着,在家里,她都站着学习,办公室的楼道里,也手拿课本,嘴里念念有词,抄写笔记也尽量站着写,字都写得东倒西歪,跟一个个打瞌睡的小人人似的,只有她认得。冬天伴随着严寒降临,人都躲进屋里取暖,茉莉拿着课本在大雪天里背诵。雪地里可不像屋子那样温暖,为了不被冻僵,她必须一刻不停地走动,一边走,一边看课本,一边大声朗诵,以抵抗寒冷。期中考试通过了,年终考试也及格了,茉莉最终如期拿到了毕业证。她手握毕业证,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朱同学,她战胜了睡眠,战胜了自己。时光荏苒,转眼,茉莉嫁人生子。朱同学大学毕业后为了继续照顾茉莉,拒绝了留校,回来自我创业,开了一个印刷厂。但是,神奇的是,结婚后的茉莉再也不用他叫醒了,她的嗜睡不治而愈。每天早上,她都是家里第一个醒来的人,做好早餐,然后叫醒老公和儿子。用餐之后,一家三人坐进老公的车里,分别去学校或者工作单位。生活多么美好啊!坐在车里的茉莉,望着窗外的蓝天和胖墩墩的云朵,感慨万千。二十多年的顽疾,结婚后居然好了。爱人的怀抱竟有着如此大的免疫力,真是不可思议。唯有认真工作,好好生活,才能对得起朱同学呀。老公的生意稳步进行着,儿子懂事,成绩在班里排名前三,不像她小时候,学习需要督促,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在她过去嗜睡的那些年,本该由她完成的工作,都被同事替代了,现在,唯有多干事,才能弥补自己的亏欠。茉莉的职务由原来的职员提升到了部门主任,压力也越来越大,工作几乎垄断了她所有的时间。日子不紧不慢,茉莉四十岁这一年,祸从天降,她自己也记不清,具体从哪一个夜晚开始,睡不醒的她,竟然失眠了。连着三个早上她都没能起来为老公和儿子做早餐了。不是她不想起来,而是她起不来,那几个夜晚她几乎整夜都没有合眼。刚开始,她的失眠谁也没在意,包括她自己,以为是工作压力大,重新调整作息时间,再开几幅中药调理一下,说不定就好了。谁知,这些努力做过之后,中药也吃了大半年,一部分工作也交给了副职做,失眠仍不见好转。晚年的茉莉妈妈,以为婚后的女儿脱离了嗜睡苦海,从此雨过天晴;谁知,自己好不容易盼到退休,还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又开始为女儿的失眠发起愁来。小时候嗜睡,长大了失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开始到处拜师问药,小镇上有点名气的老中医,她都一一拜访过,她还搜集到各种民间祖传秘方,淘回来,逼着女儿吃。听说床头放洋葱可以治失眠,她就定期更换女儿床头的洋葱;又听说大蒜可以治失眠,她又把一颗颗剥开了的新鲜大蒜,放到女儿枕头下;后来又有人告诉她,枕头里装花椒可以治失眠,她赶紧缝了一个花椒枕头,嘱咐女儿每晚枕着睡。茉莉苦笑不已,卧室都快成食疗库了。中药吃了几箩筐,偏方也已用尽,不但失眠没治好,原本苗条的身体突然臃肿起来,体重一下增加了二十斤。单位的联欢会,她年年参加,现在却因为太胖没被选上。老天爷跟茉莉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用中医的术语讲,茉莉患上了不寐症。绝望之后,她放弃了一切治疗。她坚信,失眠跟当初嗜睡一样,不可治愈,唯有坦然接受……(未完)节选。全文刊于《野草》年第4期
作者简介:
杨子,银川文学院签约作家,在《*河文学》《大家》《长江文艺》《朔方》《北京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年小说集《最初的舞,最后的舞》入选银川文学院精品工程丛书,作品曾获第二届贺兰山文艺奖小说类三等奖、宁夏自治区第九届文学艺术奖短篇小说类三等奖。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