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廓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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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诗选 [复制链接]

1#

于坚,男,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云南作家协会副主席。80年代成名,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

钓鱼

早晨穿过草地时一再被某些东西挡住

管辖者不欢迎闯入但不说

只是弄湿你的裤腿刮手扯脚

藏在牡荆中的剑差点儿戳着眼珠

几乎滑到寸步难行令人犹豫

离池塘还有一段路呢对付不了这多麻烦

妥协改走一条宽敞些的有人先到了

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穿着橡胶裤子

抬着竿一根线扯得紧绷绷地

湖水脸色青紫瑟瑟发抖它藏着什么

——这儿都是鳟鱼这是另一个麻烦

意味着谁的餐桌更宽好吧

再来试试运气总不会都上他的套

再次将鱼线抛向那个古老的谜团

红漂子被无声的唱片运转着这种语言

真是笨拙色情贫乏的勾引家企图用

死饵引诱一张不通世事的小嘴歌唱

它咬住的话我们就毫不留情起杆

是不是行刑队?历史上有过更体面的

谋杀此举只是从水里挑出几根刺

灵光一闪的小忏悔令人心烦

常常被深居简出者捉弄上钩啦心跳

以为这回逮住了最大的志在必得的起重机

瞬间被大地的吨位摧毁钩子断了线断了

一切都断了令人郁闷开始下一个希望真费劲

要重新做局栓钩上诱饵学着那些老练的

骗子世上有那么多钩那么多网那么多笼子

上帝的鱼一条也没少只是将正派人的良心

再次磨损隔壁那位又缴获一条眼红心悸

仇视卑鄙地朝得逞者的领土靠谁也不承认

在这宁静的野外超凡脱俗很难小心眼永远

左右我们再次一扯鳟鱼来了——有个

活蹦乱跳的在挣扎突然失联从有到无

只是一刹那多么吝啬那根线像早泄的烟

在灰色的屋顶浮着作案者是谁?一次次

解脱倒挂刺的是怎样的手谁也没见过

在你失败时风景总是那么秀丽那么朴实

罪行未遂的一日空手而归在暮色中回到公路

鞋子倒是没有再次被露水弄湿鱼线缠作一团

得在以后的时间中将这些麻烦解开

某夜,从美国诗人罗恩的农场离开

清场的时候到了几颗星催我们离开

带着游泳裤浆毯子和担忧归途在模糊

转弯后遇到初升之月微明带给我们一个新的岸

这是罗恩的森林弗蒙特州的法律裁定这三十英亩属于他

土地证早就知晓入侵的是另一个地方不请自来

就在他的辖区内他也一样为领土的扩张而窃喜

穿过明晃晃的草地在灰暗树林的边缘迷路

自家地球上的外星人哼着古英格兰的强盗之歌

瞧吧后面那条月光仿造的大船又卸下了宝石

我们并未致谢

日喀则的手谈者

站在日喀则城的集市中间

双方的手都伸在袖筒里

看不见文字听不见说话

他们谈了很久两个男子

袖子拉扯着膨胀又缩回

再次扯紧像是一种害羞的劳动

不让世界看见它的收获

当手指一一从黑暗的袖套里抽回

我看见*金被取出镍币在清点

茶叶和盐巴在落日下驮上马匹

黑獒默默地跟着陌生人前往他乡

还有更辽阔的变化土地易主

在另一个春天荞麦杆子换成苹果树

无人知道他们在光天化日下磋商过什么

由于琢磨太久那些手在发白

像寺院揉皱的羊皮纸

秋飔

打桩机歇了松弛的钢丝绳在晃动

就像附近那些将被根除的树林

死亡早已濒临它们依然应和着风

悲伤的琴弦簌簌抖去工地强加给它们的灰

那台机器延续的是战争时代陈旧的思路

笨重固执冷漠一嵌按钮就志在必得

这阵秋飔令这台重型机械与世界的关系

缓和了一点点摇篮般地轻微小心

仿佛从自然习得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

说着诗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船往南开

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

谁指了一下

转身去看时

只有大海满面*昏

苍茫如幕

阳光破坏了我对一群树叶的观看

阳光破坏了我对一群树叶的观看

单纯的树树生长于树之中

但阳光在制造一棵树的区别

同一整体的叶子被它分裂成阴暗的区域

明亮的区域半明半暗的区域

像一头君临水池的狮子整一的金*色卷毛

并未涂抹出整一的图像

是阳光而不是狮子在四月蓝色的天空中

行使太阳在晴朗时刻的权力

一棵具体的桉树消失了现在

“一棵树不止是一棵树”

那从大地升起到天空中的金字塔形木料

至少有三种象征暗示光明或者黑暗

告密者和叛徒在二者之间摇摆

大象

高于大地领导亚细亚之灰

披着袍苍茫的国王站在西双版纳和老挝边缘

丛林的后盾造物主为它造像

赐予悲剧之面钻石藏在忧郁的眼帘下

牙齿装饰着半轮新月皱褶里藏着古代的贝叶文

巨蹼沉重如铅印察看着祖先的领土

铁证般的长鼻子在左右之间磨蹭

迈过丛林时曾经唤醒潜伏在河流深处的群狮

它是失败的神啊朝着时间的*昏

永恒的雾在开裂吨位解体后退着

垂下大耳朵尾巴上的根寻找着道路

在黑暗里一步步缩小直到成为恒河沙数

车站谣曲

当局换人路线于是改变 

车站尚未使用即被废弃

路上的人们不知内幕

他们习惯性地看见车站就停下来等

抽一支烟卷儿喝干水直到天黑才离去

就像古老的流浪者背着袋子

瘸着腿走出这荒凉之城

我听见他们在天空下唱歌

必须信任还会有车站

下一站另一个站否则怎么走?

多美的背影呵在一栋空楼的拐角处消失了

世界骗不了这些快乐的人他们带着歌声

鸟儿也将这里当作落脚点

它们蹲在生锈的顶棚上拉出漂亮的屎粒

将塑膜踩得叽叽喳喳它们的站要多些

在那星空下摇晃着的电线是

附近的那棵桉树也是

鳄梦

它爬过夜晚的岸来到我梦中

停在我的沼泽地带即将绞碎我的深渊

不知道这只长尾的坦克是怎么开进来的

写生容易描述一个梦就得扯谎

黑夜漫长我得慢慢对付修改涂抹

我驯服过那么多野心勃勃的诗用写字的手

我取下它昏昏欲睡的履带换上拖鞋

既然闯入我的深渊魔头你就要学习退却

你的笨重会轻灵你的确定会混沌

你的脚印会荒凉你的楷书会长出甲骨

吐掉你腹中的推土机飞翔吧鳄

我在午夜三点掰开了黑暗之喉

别来那一套什么语词抵达处意义溜走

我已经捉住了这无常的实体长的圆的

坚硬的癞的就像那些掌握了魔术的拆迁者

原始的苦瓜壳下面藏着一堆撬棍

它竟然悲伤谁的眼泪?

我已经掐住那根证据确凿的脊椎——

打开你的蛋!让你的白垩纪走出来投诚

交代吧你的龙是谁?我看见它的舌头长出蹼

从思想的这一侧去往那一侧缓缓地恋恋不舍

从残暴回到善良从自大回到谦卑黎明时我束手无措

窗帘上闪烁着白昼之光邻居的车子在发动

工地上灰尘滚滚盐在尖叫

我不知道如何将我塑造的这个生物放回现实

印度陶罐

这段时间 世界又扔掉了一个陶罐 谁家迁居后

从厨房滚出来 死孕妇的肚子 难产 土红色 

与炎热平原上雾蒙蒙的落日近似 沾着干掉的潲渍 

在泥沼 臭水沟 旧电池 塑料片 破鞋 烂玩具

死尸 浑身是廯的丧家犬 煤渣 填掉的井 断墙……

之间 还俗 扩大了井的边界 在滚滚红尘中回忆着

它的泥巴前世 那一天 我正跟着一个团在西域观光 

他们垂着脑袋 在爬满苍蝇的玻璃窗边昏睡 这不是

景点 三轮车 菩提树 洗衣妇 搬运布匹的板车 

警察 裁缝 小偷 铁匠 烧糊的锅子 香料 不必

醒来 仅我 一个捡漏的 发现它 飘飘欲仙 仿佛

刚刚做出来 就得道了 系围腰的陶工 还在那边抠

手心 乘大巴受阻 求司机开门 以为我想随地小便 

是可以的 在此 一头神牛跑来踢了一脚 结实着呢 

多么美呀 印度 你盛水的形式 如此常见 低廉 

固执 饱满 透明——看得见那团混沌的黑暗 

待我抱回去 慢慢地 汲取 这个圆 何以如此辽阔 

11日游 菩提迦叶 泰姬陵 孟买 王舍城 德里

举重若轻 搬回时 游客们突然坐直 表情异样 

仿佛我皈依了那些灰尘中的苦行僧 将一无所获的

脏钵 拾回来 凭空增加了负荷 无法再购物 也无从

炫耀“到此一游” 还引起猜疑 海关大员的铁指节 

敲着这个旧家什 他用过 这么费事 带个水罐子回家

漏不漏呀! 似乎我渴傻了 忍着没笑 放行 

像他的祖先一样大方 从前在那烂陀……

在一架飞机里读毕肖普

二十五岁那年我读毕肖普的诗

她很年轻刚刚被翻译举着灯

那时我坐在教室里窗外开着海棠

老教授正在前来授课的途中

有一棵肥胖的橡树中风了歪头朝着南方

不明白她要说什么是不是被译错

为什么接下来是这一行“你能嗅到它

正在变成煤气……”暗自思忖

四十岁时我读毕肖普在一架飞机中

另一个人翻译的译笔就像一位婚后的

中年女士日渐干涸的沼泽矜持的抽象

她再也不用那些因性别模糊而尖叫潮湿

颤栗捂住了眼睛的单词译得相当卫生

卫生被理解为士兵们折叠起来的床单而不是

亚麻色头发上的束带散开后迅速翻滚的黑暗之海

这本书已经被岩石编目硬得就像奶酪或者糖

与我邻座的是两位要去波士顿旅行的老夫妻

他们慈祥并喜欢微笑帮我扯出安全带

在一旁瞧我怎么看书盯着我那些猩猩般的指头

翻到这页又返回前一页等着我勾出:

“需要记住的九句话”我将68页那只矶鹞折了

两遍自以为就此折起了大海的翅膀只得到

一条浅浅的波浪老头甚至劳手

帮我按了一下看书灯的按钮

想象中的锄地者

锋利的锄头 犹如春天 被大地的边沿磨过的光芒

这个象征是错误的 什么是春天的光芒请指出来 

是河流的肤色 还是树皮上的露水 或者是一匹母马平行于河岸的脊背?

是羊群毛尖上的亮色 或者是磨坊 被风吹开时暴露的干草?

是苹果树某一位置的叶子 或者 来自天空 乌鸦旋转时的角度

唯一的来自金属的光芒 被这个农民的手高举 

四十岁的农民 他的锄头二十五年前购自供销社

在秋天麦子丰收的地点 把残余的麦根挖掉 种土豆和南瓜 

劳动使他高于地面 但工具比他更高 高举着锄头 犹如高举着

劳动的旗帜 又是象征的陷井 谁能接着对一把锄头使用 飘扬?

下一个动作 必须向地面坠落 锄头才能很深地切开坚土

他的动作必须对故乡的传统负责

当兔子从他的胯间奔过 锄头恰好栽进地中

他锄的不是大地 那是一个更辽阔的概念 他的土地是小的

两亩半 在村子西头 马过河的岸上 有着核桃树和石榴树的那块

他的土地在去年叫做麦地,今年变换称呼 要与粮食吻合

春天的正午 我想象一个农民在距我六十公里的郊区锄地 

作为我想象中的春天的核心 是一把锋利的锄头 我已坠入陷井

我没有想到的是 当兔子跑过他的土地的时候 爪子带走了好些新土

那是春天的另一个核心 我却没有表达

事件:写作

生命中最黑暗的事件 “写”永远不会抵达 

所谓写作 就是逃跑的马拉松

在语言的地牢里 挖一条永不会进入地表的通道 

因为它的方向是朝向所谓深处的

而它的目的地却在表面 在舌头那里 一动就是说出的地点

从最明亮的地方开始 一页白纸 一只钢笔和一只手对笔的把握 这就是写作

古老而不朽的活计 执笔就意味着受苦 受难 受罪 逝者如斯 总有人前赴后继

条条大道通罗马 写作却通向一块石头 推上去又滚下来 这手艺使西绪弗斯英名千古

你干同样的活 上帝却不提供同样的礼遇 你只有自作自受

写作 这是一个时代最辉煌的事件 词的死亡与复活 坦途或陷井 

伟大的细节 在于一个词从遮蔽中出来 原形毕露 抵达了命中注定的方格 

写作并不能随心所欲 自由即是禁固 逃跑即是抵达 纳粹式的统治 

强迫你象一只蜜蜂那样讲话 强迫你长刺 采粉 构巢

并且于三月五日酿蜜 在法定的次序中使用隐喻 按排主语和状语

强迫你拿起笔就想到写作 并顾虑到有人即将阅读 肥胖的沼泽 没有器官的强奸

这个暴君并不是第三帝国 它不是石头墙壁 不是铁丝网 不是*气室

它在你写满字迹的地方 在你稿纸的空白之处 它在你的逃亡和困守之中

在你的妥协 投降 懒惰 苟活 心平气和或歇斯底里之中

它光辉熠熠 黑暗无边 无休无止 无遮无挡

写作者 永远被排除在写作之外 他无法与他笔下的那些交手 词并非棋盘上的木头

手挪动一下 战局就会改观 握笔的手却无法造物 你写下的并非你触及的

它强迫你为一束花命名时也暗示一个女人 当你说秃鹰 人家却以为你赞美权力

被谋杀却无法指认凶手 在绝望的秋天发出的长信 被收件人误读为社论

说什么我来了 我看见 我说出 不被石头压住就算是幸运了

伏案一生 我一直在我的手迹之外 在我的钢笔和墨水之外 在我的舌头之外

我的一切词组 造句 章法 象征 暗喻 雄辩 我的得意之笔

无不是垃圾 陷井 猎枪 圈套 海棉或油脂

在我们一整代人喧嚣的印刷品中 写作是唯一的哑巴 

哦,神啊,让我写作,让我的舌头获救!

 

 

在漫长的旅途中

在漫长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见灯光

在山岗或荒野出现

有时它们一闪而过

有时老跟着我们

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穿过树林跳过水塘

蓦然间又出现在山岗那边

这些*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显得温暖而亲切

我真想叫车子停下

朝着它们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

都会改变我的命运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但我只是望着这些灯光

望着它们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闪而过一闪而过

沉默不语我们的汽车飞驰

黑洞洞的车厢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傍晚的边界

这些树出现于傍晚的边界

歪歪斜斜的枝干 泛着苍白 犹如森林的假肢

在后面 少数树叶还依稀可见 其它的 

已经被涂上了黑夜的唇膏

越过朦胧 可以辨认出这是些桉树

尚未长成高大 像少年 营养不良的青春

为世界 留出了想象的余地 如果从它们之间

穿过 某种忧郁 也许并非忧郁 会深深地感染我

像这些树那样 由于自然光的变化 

而不是由于生活之恶 或善 

忧郁着 或不 并不容易

应该说 这些树 和我遭遇它们的时刻 相当动人

它们恰如其分 体现出我梦想的某种场景

某种可以在死亡之外歇一歇的 阴森
  

但我立即就联想起一桩捆在树上完成的凶杀

联想起粘着石灰的绳索 剥掉皮的腓骨 

联想起一张旧照片上 犹太少年的牙齿

联想起性压抑的公园 椅子上 一丛丛变态的豆芽

它们不过是些乔木 不过是偶然间

被最完美的因素 弄成这样

可为什么当我描述一种现象 所有的词

全是来自死神的字典? 难道

对于这个世界 我的语词已经如此魂不附体 

不保持沉默 就势必涉及死亡?

啊 桉树林 黑暗之国的*金树

我要么噤口勿言 象失去了舌头的幽灵

要么 只能用表扬地狱花园的口吻

虚伪地将你赞美!

事件·暴风雨的故事

天气预报 “今天有暴风雨”

就来了 乘着一座疾飞的岛 

乌云的披头士 在云端 

露出了革命家的胡子脸

恐怖主义的闪电 打碎*昏的金门牙

大自然的暴* 天地昏暗 城市在摇晃 

收起阳台上的被单 窗子纷纷关上

行人忽然打开长腿 飞下街道 跑回家去

室内 筷子发愣 水果萎缩 汤结冰

盘子忽暗忽明 糖醋鱼双目暴突 晚餐精神分裂 

桌布的态度暧昧不清 酒杯摇摆不定

有什么在黑暗之前的缝隙中 混进了家庭

鼠类争论不休 蟑螂修复了声带 屋顶被煮涨

雨声越来越响 像是一群疯子撕碎了造纸厂 

千千万万种子从天上落下来 万物开始生长

丈夫和他的妻子 在不安中坚持着默契

隔着假牙说话 就像他们 演技讲究的婚姻

家具的外围开始妥协 一批批与黑暗达成着共识

仿佛一只怀孕的墨水瓶 浑圆的身体在缓缓扩大

一本日记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 突然打开了

一些词溢出来 但立即捂住了口

 

暴动者在肇事 暴风推搡着城市

揪住它磁砖缝制的领口

闪电的*羽撕破火车站的脸颊

搜查了它干燥的鼻孔

大树一棵棵折断 扑通倒下

像是在混乱中被斩首的乱*

在客厅和书房里 在厨房 在卫生间

一个家庭闭上了眼睛 坐在书桌前的家长断掉电视机

闭上了眼睛 患失眠症的妻子放下筷子上的米

攥起手心 老女儿停止小便

即将放映恐怖片的电影院 关闭了出口

这场暴风雨 来自西边的天空

雨水 雷和风 内容与革命完全不同

但会使经历过的人 记起那些 倒胃口的词

又是一声爆雷穿堂而过 一家人置换了心事

像是 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同志 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衣
   

像是 年的某一天 暴力像雨一样密集

横扫地毯 刹那间 庸俗的小市民家庭 

关于裙子式样的争论 关于鸭子的吃法 关于番茄

的味道 都成为证据 罪行 把柄 

在花朵 唇膏 中耳炎和书籍之间 

盛开着暴风雨

窗帘首先被检举 它们四散奔逃

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 成为暴徒的鞭子 

但花瓶却显出一种娼妓的表情 随遇而安 

向暴行敞开着私处 穿衣镜忽然间

拔出藏匿多年的菜刀 劈下了台灯的面罩

风的前蹄在瓶子和洗脸盆之间碰撞而过 

在卧室的最深处 被衣柜坚决地挡回来 

但双人床附近的秘密 已经被揭发 私房话暴露无遗 

能够反光的都闪成一片 玻璃粉碎 黑暗君临
  

暴雨轰鸣 就像成千上万的脚步 呼啸着跑过广场 

就像二十年前那次红卫兵的抄家 深入内脏 

寓所乱成一团 照片上暴卒的亲属 尖叫着

世俗的星期六 正在为一只汽锅鸡的诞生 喜悦

被夏天的一场雷阵雨 毁掉了 硬起来的心

离开了休假 返回街垒 严阵以待 

这不是革命的“暴风雨” 一切只和气象有关

“降雨量80毫米 西北风5级”

但他们无法正确对待 他们情绪抵触 

他们的感官已经被那个时代的知识

改造成 某些词汇的容器

可怜的人们 再也无法 把象征

还原成雨的一种 去体验 

在外面 闪电以革命的力度

扫过大地 光芒如铁 齐整 暴戾 

像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

但它们不能推翻任何事物

世界潮湿 然后干掉 

成为水果的成为水果

成为河流的成为河流

黑暗中 街面闪起晴朗的光芒 

被这场雨滞留在屋檐下的人们

抖去眉头上的水珠 开始走动

卡塔出它的石头

我来到卡塔出它的一处山谷

澳洲著名的旅游地 石头城堡

独立于国家 无数卵石 散布在各处

赭红色的土著 像是谁下的蛋

有很小的鸟躲在里面 总有一天会孵出来

想象着那是一种什么鸟 一面玩弄着其中的

一个 直到峡谷里有落日的脚走过来

我得决定 是不是带走 多么可爱

当它滚到一旁 突然又看出另一面就像

附近的红种居民 被太阳烤热的头像

放在书架上岂不是最好 这个石头距离我家

有六千多公里 全中国唯一的一个 我肯定

就悄悄地绕过风景区的警示牌 把它藏在背囊里

竟然难以入睡了 仿佛我带回来的是一团野火 

它的身体不适应这旅馆的洗发液气味

半夜从坚壳里走出来 抱着一团热在跳舞

翻来滚去 我在琢磨 怎样将它带过海关

只是一个石头 可是为什么要带走 为什么

不是其它 宝石 羊毛面霜 邮票 而是

石头 我说不清楚 由于它像澳洲的土人?

因为它可以孵出翅膀?这是否会

使海关的某个麦当劳胖子 一时间

成为喜欢释义的侦探? 固执地寻找

其中的动机 把我和世界那不高明的部分

例如 一个过时的奴隶贩子 相联系?

我真喜欢这个石头 原始的造物 那么动人

这世界到处都是人造 我早已 麻木 不仁

但又恐惧着 这小小的盗窃是否会得罪

某个岩石之王 在卡塔出它的石头堆中

我一直感觉到他的威权 他不是风景区的管理者

他不收门票 沉默 隐身 但君临一切

有时 一个卷发的土著人闪着黑眼睛

朝我诡秘地一笑 就在丛林里面蹲下去了 另一次

我猛然看见一条疤痕斑驳的蜥蜴 从树根上爬下来

像老迈的国王走过他的地毯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澳洲 像鸵鸟那样 我怀着某个石头睡了一夜

它令我疑神疑* 天亮时 战战兢兢

我把它放回到旅馆外面的 荒原之上 那是

另一处荒原 把大地上的一个小东西

向西南方向 移动了18公里 就这样

我偷偷摸摸地涂改了世界 的秩序

但愿我的恶作剧 不会带来灾难

.3

●“杏仁眼的阴影”

——看克劳德·朗兹曼的记录片《浩劫》有感

年夏天

瓦格纳在黑森林中沉睡

蜻蜓在莱茵河畔交配

一条铁路穿过荒凉去东部

雅利安先生彬彬有礼

一边瞟着擦得雪亮的长筒皮鞋

一边用歌德的母语谈犹太人

追求最高的抽象冻结象征功能

只启动数学物理几何化学方面的单词/p>

货物方程式载重量字母W或BE

一氧化碳密封热处理时刻表

高24英寸宽18英寸长M

精确如游标卡尺妙语连珠如史上那些

致命的诗超以象外省略肉体

准备#准备?准备÷准备Χ准备%

“准备个0”完毕保罗

·策兰诞生他的舌苔与史上出现过的不同

长满了铁丝网那么尖锐那么花哨

那么血肉模糊难以确认所指

又一个词被脱光衣裳送进沐浴室

他说“杏仁眼的阴影”

芳邻

房子还是这么矮

樱花树已长得高高

向着晴朗朗的蓝天

亮出一身活泼泼的花

就像那些清白人家

在闺房里养出了会刺绣的好媳妇

这是邻居家的树啊

听春风敲锣打鼓

正把花枝送向我的窗户

故乡

从未离开我已不认识故乡

穿过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归来

就像幽灵回到祠堂我依旧知道

何处是李家水井何处是张家花园

何处是外祖母的藤椅何处是她的碧玉耳环

何处是低垂在黑暗里的窗帘我依旧知道

何处是母亲的菜市场何处是城隍庙的飞檐

我依旧听见风铃在响看见蝙蝠穿着灰衣衫

落日在老桉树的湖上晃动着金鱼群我依旧记得那条

月光大匠铺设的回家路哦它最辉煌的日子是八月十五

就像后天的盲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在虚无中

摸索故乡的骨节像是在扮演从前那些美丽的死者

多年前我们心心相印……

多年前我们心心相印

在黑暗的国家中秘密通信

字迹潦草暗语无法辨认

总是能混过单位的收发室

与地下的犀牛们接头

灵魂光辉楚楚 一触即发

如今声名显赫诗集再版

肉体倒塌懒洋洋拿起电话

刚刚拨出号码 厌倦已经得手

过去永远空号 明天总是忙音

啊多年前我们喊一声就汇合了

经过广场 大笑着像同性恋人亲密依偎

恶*的妙语一句接着一句

攻击着独眼巨人我们说:闪电!

它即刻猫腰去拾碎玻璃

老旅馆外面的空地上站着梧桐树

从来没有熟人入住

多年前我们有过同一个故乡

撒尿时集体向星空张望

如今世事茫茫

有只宽脸的猫在月光下奔过街道

它的眼睛像冶金学校那个杏乡来的丫头

歪头瞅了大门一眼跟着老巫婆走了

左贡镇

我曾造访此地骄阳烁烁的下午

街面空无一人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阴影

长得像祖母的妇人垂着双目在藤椅中

像一种完美的沼泽其实我从未见过祖母

她埋葬在父亲的出生地那日落后依然亮着的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铺深处谁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凤梨刚刚削好但是我得走了

命运规定只能呆几分钟小解将鞋带重新系紧

可没想到我还能回来这个梦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尘埃散去我甚至记起那串插在旧门板锁孔上的*铜钥匙

记得我的右脚是如何在跑向车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镇上被再次生下从另一个母腹

作品66号

你不回信你沉默如秋天

高蓝深远没有一片白云

你不回信我望着邮筒望着那片春天的树叶

我猜想有人把信藏起来了

有一天那人会突然还给我

你不回信我的想象力默默地成熟了

成熟如这秋天这美丽的季节

我在那辽阔的天空中画了许多画

有彩色的黑白的有你的微笑你的长发

你不回信世界变得神秘了

世界可以有所期待期待着是美丽的

我害怕有一天天空上飘过一片白云

一封信遮住了阳光遮住了辽阔的天空

秋天就阴沉下去了

夜来了在夜里永远不会有送信的人出现

被暗示的玫瑰

被暗示在我们的院子里作为一株玫瑰

一座小花园给它这样的暗示

一幢*房子的百叶窗给它这样的暗示

我们总是在五月的一天嗅到某种气味

总是在这一天的傍晚堕入情网

我们仿佛听到了蜜蜂的嗡嗡

看到了鸟和园丁

我们喃喃自语把姑娘叫做玫瑰

它被暗示在我们院子里作为一株玫瑰

虽然在那儿在一堆砖头和几丛杂草之间

从未滋生过玫瑰这种植物

入境遭遇

他来自傲慢的大陆

五千年的历史足以令他在掏出护照时

慢条斯理庇护者河流纵横

高原上埋着陶罐有些花纹的含义至今未破

落日下的平原也是金*的

巴比松画派从未调出过这种色

有时候他一丝不挂在喜马拉雅右翼的温泉中沐浴

坐在岩石上任风吹开他的毛孔

他体会过自由明白善的意义

世界美如斯在他的家乡

但海关太狭窄每次只容一人进出

捏着小本本害怕人家不给盖章

前诗人头发胶结鞋在发臭

在没有供煤的火炉中出着稀汗

国家的前科令他在每套制服前都反应迟钝

总是在密密麻麻的入口上提心吊胆

履历与婴儿的脚底一样清白

他的不合格是与那些反革命在同一时代出生

是有些同胞不懂礼貌

把口痰吐在亲王的地毯

是有些人被捕押上大卡车

无人知道他们躺在何处

是有些令人心寒的事情

请求在八月十五的子夜看看星星

不准是有人专事向当局告密

报告包括情书食谱描写风景的丽句清词

是有些老师一辈子在课堂上说谎

教你阳奉阴违教你口是心非

稗史污迹就像耕地和水井

都要由原住民保管骄傲的海关可不管

围墙后面分工也有不同有烧砖的

有种地的有编结绳子的

我这一生都在为汉语押韵

去奥斯威辛的都是犹太人打开!

白手套指了指私人的箱子

民主制度翻开他的包裹

小指头勾出内衣短裤

嗅了嗅盒子里的金丝眼镜

翻开中文版的《圣经》

(没有夹带钞票)白一眼

放了他那眼神很熟啊

也就是我们这边蔑视小人时

自然会产生的神情

生态

——读索尔仁尼琴传记有感

“通过受苦我所获颇丰”歌德说

经验证明 此待遇也福泽子孙 逃犯

索尔仁尼琴 56岁 发胖 正在劈柴 

矢车菊旁 暗藏了一个冬天的斧头亮了 闪身

避开蜂王 它正停在群众头顶 就像斯大林同志的

直升飞机在视察 此刻 持不同*见者有机会一了

夙愿 颠覆帝国 解放在押的无产阶级工蜂

为生态平衡计 他偏了一毫米 为此 大难不死

的昆虫 在日后 会献给农场主一罐蜜 此种

*斧神工 从前在古拉格岛 日复一日被练习到

完美 黑暗的春天 *委们别起左轮手枪 跳华尔

兹舞 为喀秋莎写反革命情书 满纸玫瑰 夜莺

普希金 苏维埃牢房 俄罗斯墨水 文章憎命达

寒窗与世隔绝 死囚的刑期伸手不见五指 比乌鸦的

黑暗更长 鸟宿池边树 僧敲月下门他溜下高低床

跟着西伯利亚老鼠爬进格子咬文嚼字布局谋篇

草稿藏在睾丸深处轻与重 实与虚 深入浅出

苟且偷生 交代坦白 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 

当行刑的公鸡在黎明歌唱 打字机一台台夭折在莫斯科

书房他杀青百万俄语 写得可不少脊背上全是

皮鞭印 患着痔疮 秃顶 慢性腰肌劳损 失眠 风湿

胃溃疡 红丝丝的眼球 黑漆漆的肺 心肌梗阻

三回 如此地深厚 崇高神圣苦难如此地

广博 悲悯 大气 温存 如此地妙语连珠 笔下

生花 如此地病入膏肓 一息尚存 离上帝仅剩

几步 获释后他再未抵达

梦中树

一棵银杏树在我梦中生长

我为它保管水井保管雨保管蓝天

保管树枝和那些穿黑衫的老乌鸦

保管着午后拖在河畔的阴影

我是秘密的保管员虚无的仓库

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

如果一所文庙要重新奠基

我能在黎明前献出土地

我在白日梦里为大地保管着一棵真正的树

就像平原上的乡亲在地窖里藏起游击队长

为它继续四季哦那万物梦寐以求的故乡

原始的时间不必妥协的国度它是它自己的君王

它是它自己的光它是它自己的至高无上

自由舒展光明正大地老天荒

那些念珠般的白果那些回归*金的树叶

当秋日来临光辉之殿照亮条条大道

世界的伐木者永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棵树树中之树

在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我是它幽暗的福祉

后面

后面我听见您的肺叶像广场一样张开

诡计多端的老跟班监视我这么多年

也够辛苦的您是不是长着长耳朵

喜欢黑皮包和铁灰色领带您是否重听

是否哮喘严重我经常听见您把气管贴在门上

您听见了什么那个夏天我一直在洗脚

您看见了什么我从不在卧室兴风作浪

只是喜欢在黎明时披着曙光做爱您是否

人到中年微微发福患着湿疹下身溃烂写作

乃神出*没之事我也许会在凌晨三点跟着流星

一跃而起供出一首诗的地址夜夜枕戈待旦

您是否患着治不好的失眠症您是不是擅长在拐角处

幽灵般地一闪别走待我转身看看您的模样

是一只穿制服的猫还是一个剃光头的*?是空气

还是实物?是一个衣架还是一副毛茸茸的爪子?

令我如此害怕如此紧张如此草木皆兵如此

梦魂牵绕如此谈虎色变学生时代我就知道您

在后面背着手盯着我答考卷盯着我传小纸条

盯着我冲瞌睡有一次我朝正在黑板上抄正楷的老师

啐了一口忽然间冷气袭上后心已被告发我知道

您永远在后面开会您的黑房间里堆着沙发和痰盂缸

您慢条斯理抽着免费烟卷斜睨着我在键盘上穿梭

手指像个坐以待毙的纺织娘旁敲侧击指桑

骂槐射影含沙在字里行间窝藏黑话用牛奶隐匿

笔迹留下小意思您看见我的白纸黑字也看见我

来不及交待的心思东窗事千钧一发时日无多

我无法再缄默无法再容忍无法再作哑装聋

我就要翻脸我就要破口大骂我就要和盘托出

我就要写下最后一章签上真名去你的吧

您的大胸您的肥臀您的航空母舰您的塑料袋

老子白天模仿老鼠唯唯诺诺夜里学习大象

光明磊落我是上帝的卧底我是将来派入今天的

间谍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含辛茹苦 充其量

我只是一个言此意彼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

小人我的一生已被秘密表决我的美梦

*粱早就备案定性我总是自作多情穿好裤子

整理了头发用那个代表死神的订书机订牢

最后一稿您还在后面吗?还在调焦距吗?

我的忠仆我的影子我的书记员您总是

闷声不响偷偷摸摸**祟祟在后面上着班

要是您哪天下岗了请通知一声呵呵别

不打招呼就溜别让我蓦然回首后面

总是某个背着旅行包要问路的陌生人总是

那排停尸房似的书架总是阴郁的天空

总是空无一人的街道总是在风中微拂的

窗帘总是嵌在卫生间里的脏镜子总是

我自己的旧面孔挂在黑暗里

像一具遗落在旷野上的骨骸

便条集(节选)

剃光头的人 和大家一起坐在会议室里

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脑袋

但他们都留着头发 梳成各式各样

看不见他们的头 只知道

是王主任的发型

是李科长的发型

是小李的发型 

是曼莉的发型

剃光头的人是勇敢的 

因为他一根头发也没有

还要和头发一起开会

102

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

15

我在秋天写作 象古代的大师

在八月十五或九月十五

在立秋之日或白露时分

我在秋天写作 

这仅仅是一个文雅的好习惯

周围并没有任何迹象

与唐诗中记录的秋天有关 

也有一个统治着一切的庞然大物

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辽阔地盘踞

但那不是秋天

不是田野上的仙鹤 不是风暴中的牧笛

哦 那在八月无所不在的 

是自来水厂的管道是生锈的

水表 在公寓的一角

计算着 潮湿的面积

258

测量

不知几万里也

这是您的大地

20米×48米

占地960平米

这是您的小区

23米×51米

占地117.3平米

这是您的套间

6、5米×4.2米

占地27.3平米

这是您的客厅

5.6米×3.4米

占地19平米

这是您的卧室

2.1米×1.8米

占地3.8平米

测量员以为还可以退一步

结果撞到了墙壁

这是您的厨房

6米×1.1米

占地1.76平米

这是您的卫生间

4米×1.8米

占地2、8平米

这是您的床位

6米×0.5米×2

占地1.6平米

这是太太和您

本人

2×0.3米

占地0.06平米

先生,这是……测量员停顿了一下

您的盒子。

Mesures

61

疯人院的设计师

也就是 设计 

千家万户 以及

公共厕所和超级商场的

那一位 

头脑正常的好人

他用了同样的

砖混结构 玻璃和钢材

同样装修 同样绿化 同样

通煤气和自来水

疯人院 就是一幢正常人设计的

正常建筑 

他应该好好地安顿下来

按照作息时间表 坐享现成

当一个正常睡眠 

正常进餐的好人

但他不正常 他住在里面

却有一种不正常的想法 

他把好人视为正常的房间 

当成发疯的204号

发疯的喷塑墙和发疯的钢栅栏

发疯的茶色玻璃窗子和自来水

发疯的无线电收音机和牛皮腰带

发疯的60瓦电灯泡 

发疯的钢折椅和陶瓷小便槽

发疯的大客厅和防盗门

发疯的父亲 在翻一大堆发疯的报纸

发疯的拖把 在剥水泥肉的皮

所以他是疯子

必须把他关在这个

正常的房间里

71

死亡的道路

并不通向黑暗中的棺材或者焚尸炉

而是由优美的诗句筑成

例如

那些鸟巢的梦

是在光辉中变成飞机场

40

闹钟不报告另一类的时间

不报告上帝的死期 

不报告农民起义的日程

不报告母狼怀孕的时刻

小闹钟 在我的桌子上 一圈一圈

切削着我的时间 象切削

一只装在车床上的铸铁

它最终要把我车成一只

合格的螺丝

它不告诉我 

我最终被一只扳手拧紧

会在什么年龄

18

早上 刷牙的时候

牙床发现 自来水已不再冰凉 

水温恰到好处 

可以直接用它漱口

心情愉快 一句老话脱口而出

“春天来了”

100

阳光在下午

穿过家具 进入房间的深处

照亮了橱柜里的碗和盘子

照亮了煤气炉上的盐巴瓶和胡椒

照亮了桌面底下的方榫头

阳光重新布置了什物间的光谱

在黑色的一闪中

我忽然发现了那把失踪已久的

银调羹

149

星期六献给一位厨房中的女巫

她在火光中烹调着一只宣威火腿

她目光如帜 心灵高尚 

火腿 从盐巴中退出来 

轻灵地打开关节 

开始优美地走动

117

我总是想抵达皮带的第七个扣

在第七扣 我的腰围 

才符合公有制的标准

但在第九扣我最舒适最放松

像河马 像漫过河马的洪水

但一生我都在为第七扣斗争

像阴谋 像肚皮后面

永不溃败的阴谋

36

无产者在星期日的大街上走

他的眼睛不是坚定地看着前方

而是犹豫不决地经常垂向地面

他想发现一个他决不会弯腰捡起来的

皮夹子

24

用它盛鲤鱼 盛公爆鸡丁

蓝色的龙纹模仿着商代

式样古典的瓷盘 

来自往昔的日常生活

使当代的晚餐 获得升华

盛鸡汤的时候 有人手指一滑 

它砰地一声 摔裂成了两半

算啦 这盘子不贵 主人叫道

日常生活的悲剧

在史诗中开始 于平庸中结束

130

削苹果的女人

在*昏中削下一片递给我

接过来的时候

碰到她有汁的手

363

警车的声音在大街上响

黑夜中的秋天伸出舌头

我在恐惧中感到充实

118

你要老实交代

把问题说清楚

不要以为我们不掌握

暗藏在你灵魂深处的

秘密就是这种交代

供出了国家的敌人

也就是这种交代

造就了抒情诗

121

我总是害怕着什么

离大门还有十米

我的心就猛跳起来

一肚子的谎言

我不过是想进去里面

找个厕所

66

有些东西被搁在黑暗的最高一层

和圣经的精装本放在一起

在一米七五的身高中

我像野心勃勃的马匹那样

服用各种*草

等待着

再长出*瘤般的一节

52

黑暗将至的动物园

蝙蝠在尖叫

我遇见老妇人

站在一排铁栏杆前

望着已经漆黑一团的狼笼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 

我发现 她有一张 

涂着脂粉的 狼脸 

她用普通话对我说 

下班了 同志

76

中心四散 旧时代威权作废

混乱的大厅 聚光灯下尽是蛾子 

等级颠倒 诗人在黑暗中

叨陪末座

上帝离休 神生活在别处

秩序有待恢复 混沌有待澄明

掌灯者唯有 诗人

太阳高高在上 辉煌是它的状语

大地在下边 孕育万物 

深刻 指的是泥巴的内容

劳动者是人的唯一名称 演员一词

指的是把农场说成玫瑰园的那号人

但在死亡的快餐店中已没有盒饭

诗人啊 你的尺度 得从测量土地开始

53

怒江州的黑夜是陌生的

我不知道进入这片黑暗的地图

我的智慧和眼睛一样黑暗

我只有早早地 

像盲人一样 睡觉

但对于一头

正在这黑夜中运动的 豹子

智慧像黑暗一样 

并不存在

飞行

在机舱中我是天空的核心 在金属的掩护下我是自由的意志

一日千里 我已经过了阴历和太阳历 越过日晷和瑞士表

现在 脚底板踩在一万英尺的高处

遮蔽与透明的边缘 世界在永恒的蔚蓝底下

英国人只看见伦敦的钟 中国人只看见鸦片战争美国人只看见好莱坞

天空的棉花在周围悬挂 延伸 犹如心灵长出了枝丫和木纹

长出了
  白色的布匹 被风吹干露出一个个巨大的洞穴 下面

是大地布满河流和高山的脸 是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国家暧昧的表情

历史从我的生命旁后退着 穿越丝绸的正午向着咖啡的夜晚

过去的时间在东方已经成为尸体 我是从死亡中向后退去的人

多么奇妙 我不是向前面 向高处 向生长中活着

而是逆着太阳 向黑夜 向矮小的时间撤退

而我认识的人刚刚在高大的未来死去 佤族人董秀英

马桑部落的女人 一部史诗的作者日出时在昆明43医院死于肝癌

现在我是有资格谈论死亡的人因为我将要降落的机场死亡尚未开始

在飞机的前方 我不认识任何一具由于食管破裂而停下来的躯壳

都惦记着自个的旅行袋 心不在焉地看些有字的纸关照着邻座的女孩

脸孔凑近小圆窗 朝机舱外看看 太阳照常升起天空无际无边

一只只想法一致的脑袋 晃动在座椅的边缘都兴奋地盼着起飞

谁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一个烂蘑菇的念头

世界啊 你不要离开大地 黑夜啊

不要离开那些火把 道路啊 你不要离开遥远

让我在落后的旧世界里辛劳而死

让我埋在黑暗的大地上 让我在昆虫中间腐烂

让我降落的非洲的烂泥浆里 尾随着一头长满虱子的豹子

走过爬满蜥蜴和荆棘的岩石

“哦,那是诗人的病 这样才会与众不同!

过几分钟 再荒唐的念头也要飞起来 进入失重状态。”

起飞 离开暴乱和瘟疫 离开多雪的没有煤炭的冬天

旋转 在一个长管子测中心 红烧的罐头肉

穷诗人的海市蜃楼 一座移动的天堂 云蒸霞蔚...

离开土著的一切陈规陋习 一颗射向未来的子弹

就要逾越时间的围墙 就要逾越二流的日子

凭着这张一千美元的机票 美好的生活就一览无遗

有人就要用玫瑰去比喻她的母亲

有人就要当上一个纯洁的天鹅饲养员

“我想那美妙的空中 定然有美妙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市上没有的珍奇”

我的心比一只鸟辽阔 比中华帝国辽阔

我的思想是帝王的思想,但不是专制主义

而是一只在时间的皮肤上自由活动的蚊子

我在一秒钟里从俄国进入希腊 从大麻到天使

从织布机到磁盘 从罗布.葛利耶到康德

从切.格瓦拉到老子 我的领域比机器更自由

刚刚离开一场革命的烙铁 就在一颗玉米的根部

观察蚂蚁或蚂蚁看到的蚂蚁

我可以在写毕的历史中向前或者退后

犹如将*指挥士兵 向清朝以远会见阮籍在民国的南方转身

发现革命的内幕 国家的稗史

越过新中国的农场看到工业的胸毛

我可以更改一个宦官的性别 废除一个文人的名次

我可以在思维的沼泽下去扒开泥巴一意孤行

但我不能左右一架飞机中的现实

我不能拒绝系好安全带

它的冰凉烫伤了我的手 烫伤了天空的皮

从前 女妖的一只歌谣 巨人的一只独眼

就可以把流放者的归乡之路,延长四十年

英雄在海上经过一场风暴 同时也穿越了惊涛骇浪的一生

当王者尤利西斯 仰望上苍 天似穹窿 笼罩四野神的脸露出云端

诸神的毛毯啊 令他感动 令他敬畏 令他恐惧令他跪下来 四肢抓着岛屿

肢解时间的游戏 依据最省事的原则,切除多余的钟点

在一小时内跨过了西伯利亚 十分钟后又抹掉顿河

穿越阴霾的布拉格 只是一两分钟 在罗马的废墟之上逗留了三秒

省略所有的局部 只留下一个最后的目标 省略彼得堡这个局部

省略 卡夫卡和滑铁卢之类的局部 省略西斯廷教堂这个局部 省略

恒河和尼罗河之类的局部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希腊之类的局部

“因为这些翅膀不再是飞翔之翼 只不过是用来拍击空气”

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笑容可掬 不再随地乱吐不再胡思乱想

生命已经在未来的热水带中封闭 贵金属的墙壁不透风的试管

消*完毕 作为成品中的一员 你不必再费心或者恶心

“抓紧了啊,于是我们冲下去”

牛奶儿童 胸肌男子 时装少妇 快青年和慢老人靓女的指甲在飞

暖气座椅可以自由调节 时间一到,配制的营养 自动送到

小姐们都是模特儿标准 空心的微笑容光焕发

不爱也不恨 “先生 要茶还是咖啡?

女士,这里有今天的金融时报。”

目标十分明确 地面有雷达导航

公主的大脚丫 会舒适地进入合脚的水晶鞋

新世界在时间面前恭候着诸位 像一位功德圆满的绅士

他会用一把牛肉刀片将你从贫民窟刮下来

再用一把奶油扳手把你在大面包上拧紧

“它寻求什么 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 在可爱的故乡?”

一个人一生可以经历三个时代 使用三种辞典

一个城市可以三次成为建筑工地,三次天翻地覆

有谁 还会自始自终 把一件事情 好好地做完?

一座大教堂 在安特卫普 用了两百年建成

另一座在巴黎 用了三个王朝的兴亡施工

无用的天坛 高踞中国北方的大野 辉煌的琉璃瓦

恍兮惚兮 令时间虚无 令永恒具象

但另一个天坛谁还耐心去造?

瞧瞧大家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时间。”

争分夺秒 日异月新 一天等于二十年

从右派到左派 从破旧立新的造反者

到为家具的式样苦思冥想的小市民

从长辈到不懂事的小孩子 都害怕自己过时

与辽阔无关的速度 没有未知数 没有跋山涉水的细节所谓飞行

就是在时间的快餐中 坐着 原封不动 静止的旅途

不能跑 不能躺 但可以折叠 “我们想着钥匙”

从这一个位置到那一个位置 从这一排到那一排

从这一次正餐到另一次正餐 从这一次睡眠到下一次睡眠

从一次小便到另一次小便 从这一次翻身到另一次翻身

预订的降落 预订的出口 预订的风流事与灾难

预订的闲聊和午餐 预订的吉利数字和床位预订的睡眠和失眠

在预订的时差中被一个高速抵达的夜晚押解入境

当你在国王的领空中醒来 忽然记起 你已经僵硬的共和国膝盖

B座王大夫是一个好同志 原装的副处级 五十岁获准空运

小医生 医院做事 在星期一想象一朵红红的玫瑰 比配制

糖尿病的药剂 更得心应手 天天对女患者说什么“在远方,

有一座岛屿会唱歌; 在远方,红鬃马伏在月亮背上...”

一生都在打听风流韵事 扯谎成性的老丈夫

逼着他说假话的黑暗王国 不是专制主义 是他爱人

年他没有遇上婊子 而是遇上了广场上的女青年

所以他最害怕的事就是 柔软 他可以想象各式各样的手淫

但他的手已经贡献给组织 只能用于不临床的手术

他有些发霉的愿望 在阿姆斯特丹 他想看看

运河上的妇女 就是摸一摸也比寤寐思之要好啊

地面目标接近的时候 他脱掉了工作服 具体的叛徒

才发现的他的海绵体是有思想的 太贵了 太贵了

从倾向到前列腺 隔着五十个荷兰盾

来自过去 在一条河流的时间中

我获得了基本的智慧 在南方的公寓里

我曾经像道家那样思考 想得多 说得少

窗外是桉树和柳树 树上住着乌鸦 天空有白云和乌云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犹如列子 随着秋天 我曾在大地上御风而行

骑着树叶造成的*鹤 降夕北渚 落彼洞庭

“高飞兮安翔 乘清气兮御阴阳”

约翰的便条上写着 布鲁塞尔有两个机场你要在中间的那个下去

陌生的国家 我看不出弗莱芒语的机场与汉语的机场有何不同

我只知道天会下雨 河水会流 鸟在天空海在水里城市的尽头会出现原野

我只知道 出入国境线 要交验护照

穿过太阳或风暴 雨或晴 热或冷 悉听尊便

暂时的 一切都是暂时的 座位是暂时的时间是暂时的

这个航班是暂时的 这个邻座是暂时的

上帝是暂时的 单位是暂时的 职业是暂时的

妻子和丈夫是暂时的 时代是暂时的 活着是暂时的

还有更好在前面 更好的位子 更好的伙食

众所周知 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家 都在前面

“焦虑的羽毛 为了投奔天空 拍卖了旧巢”

一切都在前面 马不停蹄的时间中

是否有完整的形式 抱一而终?

是否还有什么坚持着原在 树根 石头 河流古董?

大地上是否还容忍那些一成不变的事物?

过时的活法 开始就是结束

它必然是向后看的 鸟的种族

飞行并不是在事物中前进

天空中的西绪弗斯 同一速度的反复

原始而顽固的路线 不为改朝换代的喧嚣所动

永恒的可见形式 在飞机出现之前

但远远地落后了 它从未发展 它从未抵达新世界

过去 孔子和学生驱车周游

在通往宫廷的路上下地步行 遇见了停着的老子

遇见造鼎的国家 遇见青铜之城

遇见美人南子 最后智者停下来

向一棵千年如一日的柏树

学习生活 温故知新

但现在让我们正视这架空心的波音飞机

八千里路云和月 没见着一只蚊子

十二次遇见空姐 五次进入卫生间 共享的气味

至少有八个国家的大便在那里汇合

乘客产自不同粮食的肚子 都被同一份菜单搞坏了

现在要耐心地等一等 守在门外的是玛丽

里面的小子是黑田一郎 他是我们的尿路结石

“楼阴缺 阑干影卧东厢月 东厢月 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 罗帷黯淡灯花结 灯花结片时春梦 江南天阔”

一些破损的繁体字 对应着下面 没有幽灵的新城

“类似伦敦的郊区。”白磁砖的皮肤 玻璃的视力铁栅栏划出的生命线

哦 故乡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何如此心满意足为何如此衣冠楚楚

从未离开此地 但我不再认识这个地方

旧日的街道上听不见*鹂说话

七月十五的晚上 再没有枇杷*从棺材中出来 对月梳妆

谁还会翘起布衣之腿 抬一把栗色的二胡为那青苔水井歌唱?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过去是死亡 苦难战争与革命 流血和饥饿

现在是经济起飞 面包议会 汽车与电视和平鸽与炼油厂

将来是污染和性解放 后现代和爱滋病

将来是厌弃汽车 保护环境 重返大自然 提倡步行

预料中的线路 我们只是按图索骥的电工

在年的动物园 我向禁欲的猴子 学习男性的传统

而一米之外 就是帝国的手术台

在学校我进行了体验 割去多余的舌头

我看见洗脸毛巾的同时也看见我舅舅

在一张双人床和一座梳妆台之间被捕

我姨妈一生都仇恨她的美貌 故国的春天中

当白玉兰在四合院中开放 她提着菜刀投奔了广场

挂在樱花中的喇叭震聋了我的耳朵

红色的钢板上我发现了手淫的钻头 我蔑视

那些软绵绵的事物 我拒绝缩短手指头和一只乳房的距离

我可以想象一把意志搭成的梯子

如何升入云端 把太阳取下来 挂在物理系的教室里

哦 我的硬邦邦的青春 一座小型的钢铁厂

“我干的活计是焊接钢板。”

靠着K座的扶手我虚构着青藏高原的现场 机舱外面是零下50

里面是人造的春天而同时在定日的山岗中一位僧侣体验了季风的温度

他下到水中间喝掉河流的一些舌头 他与一头豹子说到印度

他的语言因此透明 他种植荞面的手多么美好他落后于山上的岩石

“光暗了。” 在落日建造的庙宇中 他说

像黑暗在倾听墨水 像帝国在倾听阴谋

像墙壁在倾听房间 像时间在倾听事物的腐败

一开始 我就处在被听的位置

父权五官之下的婴儿 谁能够抗拒他的监听 审视

是他说 没错 下一趟飞机就是从那里出发

有些事 当你明白 已经很晚 有些所在

让我事先知道 我也就小心地避开 例如天堂

另一些地方 我知道是地狱 但还是

自觉地照着图纸 配了钥匙

有些事 当我明白 已经很晚

总是在秋天 才去河岸的果园 总是雪积得很厚

才造炉子 总是在最后一班地铁开走,我才到达车站

又迟到了 最后一个美女已经出嫁

不知道是谁做了一切 当你发觉 已经很晚

一切都已经完成 当你明白 事情已经了结

好事情永远在收尾 对于这个已经完工的世界

你无言以对 一切都已经有人说过 一切都有人占有

像是天空中 打捞尸体的工人

多余的家伙 无所事事 作为诗人 只不过是无事生非

让家长和当局声气 总是不合时宜 总是破绽百出

怎么活别扭 我就怎么别扭

一错再错 永远通不过的检讨书

我是世界的缺点 疮疤 眼中钉 梅*

他让我蒙在鼓中 怪谁呢 是他用土

合成了你 合成了他

合成了我们大家

吾高阳之苗裔兮 吾老杜之高足

一九五四年八月八日的早晨我出生于中国的云南省

一片落后于新社会的高原 在那里时间是群兽们松软的腹部

是一个孵老在天空中的剥了皮的蛋* 在那里

人和神毗邻而居 老气横秋的地主 它的真理四海皆准

美好的事情就是 背着泉走下青山 美好的事情就是

秋天原野上的稻草堆 美好的事情就是 被蒲公英的绒毛辣得流泪

美好的事情 就是刺手的向日葵和杨草果树下的*草地

美好的事情就是春天归来 马鹿泅过下游青头菌在林中出现

美好的事情就是在母马尖叫的下午

一个男子的右腿被马缨花绊倒在蜡染布上

我已经上路

在旧金山的澡堂里 金斯堡乱伦的器官奄奄一息

他的词典被遗忘在东方的箱子中 他落后于美国而成为诗歌先锋

一路上瞌睡连天 除了入厕就不轻易动弹

在安全手册看来 我真是一个配套的好乘客

但是肉体与睡眠 总是貌合神离 它不会跟着什么飞行

你远走高飞 它呆在原地 一股臭袜子的味道已随眼皮合拢

为幸福的家庭预订的 标准套间 建造得这么深

不是地狱 但地狱肯定要这么做

普通的十九层 住在底层的 不加以虚构就说不出这是什么

想象力要丰富 要掌握得更多的形容词才能把一个具体位置告诉人

把这几片偶然间 飘到窗玻璃上的 蜡光纸

称为阳光的一部分 是一种非凡的想象力

所以在这个国家 有普遍的诗人 在这里飞翔是向下的

下了十八层 才飞到他的窗台上 基本上已经没有自然光

其实有何光线可言 不过是一个苟且偷安的借口

让他得以呆下去 让他在找到更好的之前

“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园地整理好?”

普遍的装修 都是一模一样 好像刷油漆 安地板用的都是复写纸

总比自己独出心裁 省事得多 标新立异得罪的是普遍的人

他是那种热爱人生的人 在底层 这种人真是凤毛麟角

形容得过头了 他不过是人群中 一个被海滩宽容的胖子

他醒在十一点半钟 没有规矩的被窝 藏圬纳垢的拖鞋

索命的小闹钟 收音机一直调在短波2 裸体画册事后

在匆忙中揉成一团的卫生纸 过期杂志 空药瓶皱巴巴的枕头帕

某女士的散文集 讲的是忧郁的夏日里 她的那颗心

还有老是嫌它碍事的短裤 都公开地扔在地毯上

犹如 戏剧的现场 出现了真正的生活

这一切构成所谓的隐私 他从不对人谈起

连老婆都不相信 他还会相信谁

他的小女人在席梦思上做梦 她的手臂是一只红锄头

歇在黑色的葡萄园 她的梦境里有一只山羊 一只陶罐一簇白羽毛

蘑菇变成的老妖精 幸福的句号的并不远 近在咫尺

当她披头散发 想起飞机场的时候

过去我相信诗歌不朽 大地永恒

熟读唐诗 我夜夜故国神游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在滇池的渔船上 我经常遇见才子王勃他骑着白鹤像骑自行车

哦 那个秋天落霞与孤鹜齐飞 我学习笛子与骚体热爱白居易

过去我吸附着大地 我知道怎样像一棵橡树那样扩张

轻盈 脱离物质的局限 又获得地基的重量一旦我不再受限制

我知道怎样融合淫荡与贞洁 最优美地生长

我知道如何与风一致 又像花岗岩一样坚硬

如何像高原的花朵那样舒展繁荣 又像冬天的心那样简单清秀

这是一架劫持了时间的飞机

它要强迫一部农历在格林威治降落

本世纪 最前卫的风景

在教堂后面 速度一致的游客 当着上帝的面

掏出雪茄 也顺便掏出生病的阴茎

赛壬的卧室 在粉红色的下水道上 投下人妖般的倒影

姑娘们八点钟上班 对着一只只禁欲的火腿涂脂抹粉

色情过道里人来人往 嫖客们都是世界公民

地铁的出口就是超级市场 医院 清洁卫生

泥巴远离蔬菜 大地的子宫 用塑料布包扎起来

鱼或者熊掌 哲学和艺术漫步在货架之间犹豫的都是两件事情

兑换率是多少 马上就干 不需要玫瑰开路

不需要絮絮叨叨 不需要信誓旦旦 不需要自我表白

一切繁文缛节 统统免去 起飞 下降一刻钟就到天堂

五月的黑夜中我听见一只蜜蜂学会了算术

我注视着一群树枝扔掉叶子 举起了旗帜

这不是一只苹果的叛变 不是一条金色毛虫的阴谋

虚构于黑暗中的花朵 已经成为盘踞于白昼的庞然大物

有史以来最大的庞然大物 最有力量的庞然大物

它使一切都成为脆弱的 脆弱的大地啊 脆弱的天空啊

脆弱的水啊 脆弱的狮子啊 脆弱的永恒啊

脆弱的诸神啊 脆弱的长安之月

脆弱的雅典山冈上的石头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在吹箫巷家那边 旧阁楼上住着艾米莉表姐和她的壁虱

中堂上贴着颜真卿的法书 父亲以陆游自许像毛驴那样走路

转弯的角落挂着篾帽 梧桐树下是黑色的水桶 日复一日

深宅大院里群*们在阴凉处睡觉 夕阳穿过西厢照耀着外婆的草墩

母鸡下蛋 家猫飞越横梁 厨房的女巫在歌唱

我的第一首诗感激了原野上的落日

我的第一次爱情献给了在星期六的晚上用脚盆洗澡的母亲

我三岁的时候看见高山 大河某个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了鹰的名字

“我们靠这 仅仅靠这而活着

可是我们的讣告从不提它”

此时此地 幸存的事物还在着

我思念的片断是一只在雨后的田野里爬满露水的南瓜

这思念在夏日的流水中与女人的体温交谈

我思念着云南松冈上一只睡眠中的松子

它在阳光下爆裂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湖泊

“那一度活着的已经死了 多少得有点耐心”

多愁善感 你小心过早秃顶

现在我们的飞机呀 驶进了眼科的天空

我是这架飞机中惟一的双目圆睁的疯子

空姐推着桔子的*色小便穿过我的食道 递给我两个眼罩

离未来还有四个小时 她像梦露或夏娃那样盯着我

她要我虚构一个电视的夜晚 或者一个索尼的夜晚

她要我视而不见 把前面的头等舱想象成伊甸园

神赐的一天 多么晴朗

天空系着蓝围裙 就像星期天的妈妈

一大早就出门 来到黎明的市场上

她的篮子里 鲜花在盛开

南方的盆地 一只红色的蚌 吐出了湿漉漉的泥巴

湖泊也是蔚蓝的 鱼在里面游动

少女们鼓起乳房 出了村庄 朝向蜜蜂房

林中空地里 母的都在受孕

守林人的小屋外 坐着一只多情的蝉

碰上这一天 我多么幸运 太阳升起了

万物中的一员 我也是光辉中的生命

神啊 我知道你的秘密

在远离大河的地方 我在阴暗的街道上谈论着汽车的新型号

空气使人疼痛 你在我眼睛的盲点上 很多年我早已置身世外

我只看见前排的假发 塑料的花在比喻南方的一种植物

群山的阴影中 你已变成母狼 哦 闪办南方的菠萝蜜情人

那一天我越过瑞丽江 红色的河水上 漂着亚热带的黑女儿

哦 赤脚姑娘 你的破裙子上爬着星星般的甲壳虫

你的脖颈上有棕榈树的灰尘

他醒过来后必得蹲在白马桶上看旧杂志

每次都要看一整版文章 幸福婚姻的秘诀

怪 说的都是不能多吃盐巴 又是不能多吃盐

听着热的肥皂水从楼上的洗澡盆放下来的 流畅声音

左手摸摸铸铁的下水管 思考 浪费了的是什么

右手在腹部搜索 探探是否 会碰着可疑的包块

他最害怕“癌”这个字 普遍的恐惧

但老是出现在他有限的单词表里

一个城都在学习英文 不学的也是讲普通话

只有他总是记不住 某些基本的汉字

要天天背诵“您早!” “吃过了?”

令他心烦的还有 动宾词组:洗脚

名词:水电费 动词:迟到 动宾结构:开会

下面完事了 冷不防 螺丝松动的盖板倒下来砸中了他的臀部

让他气恼了两分钟 这件事不能说 又夹着拖鞋像一条肥梭子鱼踱进厨房

隔着脏玻璃 炒辣子鸡 窥探对面阳台上的动静那边是上帝的小区

那里也没有阳光 那边更深 但在他的黑眼睛来看那个座位

比他这边更舒适 “要是能复制就好了。”

灯可以随便开 肉是消过* 还有什么信用卡所以不封阳台

普遍的公寓 普遍的坏电梯 普遍的妻子 普遍的丈夫

普遍的性冷淡 普遍的偏头痛 普遍的呼吸道感染普遍的想法

是换一份天堂里的工作 工资高 事情少

西藏过时了 乡巴佬的陕北啊 你过时了 鲁迅呀你的社戏过时了

沈从文呀你的湘西过时了 过时了帕米尔高原布满松树的尾巴

过时了 村姑们粗野的美 过时了《小农家的暮》啊 过时了

喝山泉的村子 过时了 云南荒原上的狐狸依附着大地的一切 都过时了

西伯利亚的荒野呀 小白桦呀 印第安的部落呀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呀 非洲的青山呀 马神和风神呀

萤火虫环绕的南方之神呀 你们都过时了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哦 耳朵里充满金属耗损的噪声

我听不见大地的声音了

听不见它有声音 也听不见它没有声音

大地啊 你是否还在我的脚下?

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犹如革命后的广场 犹如文件袋

戎马倥偬 在时代的急行*中 我是否曾经作为一只耳朵软下来

谛听一根缝衣针如何 在月光中迈着蛇步 穿过苏州堕落的旗袍?

我是否曾在某个懒洋洋的秋天 为一片叶子的咳嗽心动?

我是否记得一把老躺椅守旧的弧线?

“小红低唱我吹箫 回首烟波十二桥”

哦 我是否曾在故国的女墙下梦见蝴蝶在蝴蝶梦里成为落花?

我的听觉只对惊雷发生反应 我习惯于嚎叫与喧嚣

“一旦被人声唤醒 我们就淹死”

一份 可疑的节目单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酒席在为它举行?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喜剧在为它上演? 邻座的文艺工作者

去年写诗 半年前炒上了股票 上周导演舞剧挣了一笔

这回是前往地中海 补习一年级的语文

经济舱 26DE 他先生的长假期 失业的牧师老婆爬在耳廓上

唠唠叨叨 如果你这次不给我 买一件纯金的十字架我就和会计师跳舞

他有什么好? 小爬虫小财主! NO!人家炒股票 最近才花了十七万

在曙光小区 置下了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你这个自命不凡的

巴黎公社 穷人的橱柜 你过时了 老孔雀圣粪 这世界需要一个打着馊呃的

坐头等舱的 肥上帝 漂汤的油 抓着一点是一点你不割我的肉我就割你的肉

这日子 可不是绘画绣花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今天 有什么还会地久天长? “速度太快你可要抓牢了不放啊!”

在着 这话多么好 多么古老 多么背时

在高原的月光里面 小杏在着烫她的黑发

果果含着指头睡在果园里

在着 在东方的梅园里 雕梁画栋涂着梅花的影子

在着 母亲叠起了丝棉被

在着故乡的小巷 卖山茶花的姑娘来了

滇池在着 里面出生着新的扁鱼和石头鱼

西山在着 寺庙在白梨花之中

山在着 豹子在湖边看自己的脸

在着 筇竹寺的五百罗汉

在八月的风中 托着瓷钵 走下青山

六个小时后我看见一只海鸥在机舱的圆形躯壳外面哑哑地尖叫

样子肯切 黑色的前蹼在光滑铝皮上抓着 滑下好像要进入到机舱中来

我相信这就是它真正的愿望 在这个世纪末

一只冻土地带的鼹鼠也知道暖气是好的 现代化是好的

云南省的 一只户口在鸡棕菌上的紫色蜗牛也渴望着长出蹄子

但是让我个人的主义慢些 让我离开这架飞机的时间 让我

让它更快地落后 让我的诗歌降落在慢吞吞的云南

让我的臭皮囊 跟着飞机继续远行吧我的诗歌向着大地飞坠

但是怎么啦 怎么我的屁股挑在烟囱上诗歌之肉啊多么娇嫩

这双受伤的眼睛 落在钢铁厂的睫毛里

浪漫主义的降落伞 被摩天大楼戳通了

一匹真马和它的骑手在北方的原野上慢下来

变成了兵马俑

南方的云会以为他恰到好处

但在这架飞机上他永远找不到座位

出生于晋朝的作者 已经适得其所

屋顶建筑在蓝色的丘陵之间 青霭入看无

“在乡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开得茂盛”

“秋兰兮青青 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明月上升的时候他会想起松树上的鸟巢

在夏季的洪水到来之前 他涉过溪流 挥锄筑堰

油漆匠唐明修的邻居 工于看见看不见的事物

在二十六个字母之间 他只要了一杯茶

然后在荧光屏上消失了

在远方 头等舱灯火辉煌 握着一份单词表

来自菊花村的妇女热爱的是微波炉

补习十年 重新学会了说话 才敢到外国去 他丈夫

一个波士顿晚报上的老玉米 一辈子只会说母语

不会写汉字就到中国的乡下摘南瓜

买的是单程机票 玉珍家的丫头深知

只有那么多座位 必须抓紧时间 抢滩夺地

她对一成不变的故乡深恶痛绝 在那边

旧世界等级森严 各得其所 雨水属于泥土森林属于野兽

田园是劳动者的 黑暗属于所有的眼睛 苹果挂在苹果树上

山羊 总是山羊的样子 天空成全的是鹰和乌鸦的生活

却把才女的青春 耽误 时代远去了根在原处

因此愤世嫉俗 乡村现代派 赞成达达主义

咒骂孤陋寡闻的父母 仇视嫉贤妒能的村子

在春天的夜里 当花朵在她故乡的蓝色山岗

一朵朵得意地诞生 她在绝望中 嚎叫

掐死最后一只跳蚤 把一瓶蓝墨水 统统喝光

自杀未遂 发现了颓废一词 从此对人生有深刻的理解

终于跳上飞向天边外的班机 抛下一句名言好日子在山那边

后来她生活在别处 在公寓里相夫教子 重新学习礼貌

深情地使用计算机 站在游泳池边 与白领人士攀谈

发福的家庭妇女 扶着手推车穿越加利福尼亚的落日

在光明普照的超级市场 与正在选购冰冻猪蹄的

垮掉的一代 擦肩而过

山鹰在仰视着我们的飞机 天空中的旧贵族

它曾经是历史上 飞得最高的生物

但现在它在我的脚底下 犹如黑夜扔掉的一条短裤

在我们的飞机中看不见鸟 也看不见云

在我们上面没有鸟 也没有云 上面啊 已经空无一物

我们已经越过上帝工厂的烟囱 越过了他的国旗

天天向上 我们已经高高在上

哦 去天堂的道路是否只有一条航线?

如何消除山茶花进入肥料的决心?

如何离间狼群对动物园的好感?

如何取消一张贫穷的餐桌存在自动取款机中的抒情诗?

如何在一万尺的高处逃跑 降落在皇帝的后宫?

世界的一角掀起来 是根特冬天的雨夜

古老的城 黑暗中的教堂 摩天大楼眼中的老古玩店

汉语三诗人肩并肩 约翰在前面领路 重建巴别塔的智者

后面是美人万伊歌和摇滚乐手 最后是扬一个邋遢的弗莱芒诗人

我们是古代的朋友 好风 从宋朝的树林中吹过来

把万伊歌金色的头发散开在姜白石的词中 只有少数人会皮肤过敏

七个使徒的鸡皮疙瘩 七个使徒在英语之外的尊严七个使徒对时间的遗忘

温暖的咖啡馆 杜甫的心情 闲来垂钓清溪上忽胡乘舟梦日边

中年的扬 像我从未出生的哥哥他说梦见在一所监狱里和我住过

此语令但丁嫉妒不已 诗人都是一座监狱里的同性恋者

道路泥泞 混杂着吃剩的麦当劳和卫生纸 达尔文的切片

根特的河像盘龙江一样古怪 “油和沥青 洋溢在河上”

哦 这是一架已经保险的飞机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挡的星空”

马上就要下降 英语在报告地面的温暖

晴朗 警方捕获在放置炸弹的黑手* 地铁再次客满

在铁鸟的两翼下 黑暗之桌已经把所有的灯座铸定

不可能想象下面还会有一匹真狼在执*

不可能想象一个兔子的*或一个蘑菇的社区

最丰富的想象力 也想象不出在阳光和水泥之间

如何容纳一匹黑色母豹与鹿群相依为命的生活

但我可以平静地接受一个水泥的国家 一部水泥的诗经

我可以接受一个水泥的妇产科 一片水泥的大海

一切都涌向现代去 这么多人 涌过了伦敦桥

这么多人 那个作者可没想到 “那高空中响着什么声音”

会吸引了这么多讲究平平仄仄的读者 

他没有想到 上帝的旧公园已经如此令人心烦

机舱中挤进了这么多的攥着登机机牌的手

犹如干燥的树枝 抓住了烈火的边缘

“这里没有抱怨的声音 除了叹息

震撼着永恒的天庭”

“去故乡而就远兮 去终古之所居”

在时间的后院 并没有抵达事物的开始

从开始向着后来后退 却撞进未来的前厅 到站

按字母排列的 “不真实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棕*雾下”

被一份份逼真地复印出来 一座座移动着 犹如连锁店

城A 城B 城C 城V 城R 城M城W

灰色的飞机场 已经把庞大的身躯和爪牙摊开在各国的郊区

像是在水泥的鸟巢中孵出的恐龙 它从黑暗中伸出发光的长舌

吞下了我们 吞下 所有 驾驶员 空姐机修工 中国人

希腊人 马雅人 印第安人 所有 大亨小偷 赤色分子 佛教徒

妓女 素食主义者 牛仔 总统 所有下去吧 乘客

这是惟一的出口 没有一个人可以拒绝

“在远方 我们所能看见的 只是永恒的巨大的荒原”

从这个口进去 从那个口出来 不过是九个小时

我已经在一大片拼音中间 晃着两只陶磁的耳朵

作品号

越过这块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

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

越过这片空地

鹰就要成为帝王

高大的将是森林

坚硬的将是岩石

像是面对着大海

身后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

一叶扁舟

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

悄无声息

怒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外省小国和*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想哭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大块嚼肉

任我打任我骂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岗

她望了我一眼说

天黑了

我跟着她走了

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

然后又悄悄地回来失魂丧魄地回来

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看看我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突然飞去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灵

女同学

那一年春天音乐课后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

当时在一群中学生中间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但没有人承认

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大家刚刚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众是由于跳绳还是唱歌

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追逐着另一个

粉红色的女孩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但你没有模样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还是豁牙的女孩你肯定出众

但你不是某一张脸而是好几张脸组成

你没有肉体天国中的植物你属于哪一个芳名

刘玉英李萍胡娜娜李桂珍

哦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一片空空的操场

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

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

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

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你的脸是否有痣

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事关疼痛

出众是危险的这使得你无法接触

当然我拉过你的手不止一次

大合唱集体舞木偶人的课外游戏

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像成年人的手一样

有力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

老师那时常说祖国的花朵

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老让我把你

和某个春天相联系那个春天

是否开过花我已经想不起来

但在我的记忆中你代表着春天代表着花

还代表着正午时光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

但我总觉得那些年你和我形影不离因为

教室的座位总是一男一女一男一女

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但你没有

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我只会怀疑男生

我也偷过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

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当然啦是在大白天

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只能偷偷摸摸

连看你也只是偷看我正视你的时候

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

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诵

哦女同学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你当过贼么

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地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

女同学我是否年纪轻轻就与幽灵同座

而我又是谁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

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

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革命

我做有些事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有一学期我老梦见你跳绳

星期一在课堂上

我深怀恐惧无法认真听讲

一节节课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当众提问

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在关于你的狂想中

钻来钻去我朦胧地觉得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

但我一个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

害怕着班集体会看透他的坏心眼

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是可耻的

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这种体裁的作文

谁会教给我们永远是零分

女同学请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

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是以你的芳名为题

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

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

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害羞的男同学

不知道是幸福的这使一头豹子

闯入了花园使一只企鹅投进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

日复一日我们对着黑板学习并列复句

造句日益规范动作越发斯文

日复一日你出脱成窈窕淑女我成长为谦谦君子

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头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

“你……也走这条路”

你的样子奇怪令我警惕起来

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

唯一的一次可我又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

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

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

一个愣头青只被你的样子迷惑

这个样子我记住了

中学毕业我才知道当姑娘

歪着头笑成这种样子

就是她想怀孕的时候

哦说起来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

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女同学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

终于没有当成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

岁月已逝学校的操场空空

并非人去楼空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

十点整大家都会活蹦乱跳从教室滚出来

女同学你当然出众

短篇(选十五)

85

在西部以南

灰色的岩石上

爬满冬天的蜘蛛

同样 在黑蜘蛛身上

爬着灰色的岩石

89

高蓝的天空

应当有鹰在飞翔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正在飞翔的只有乌鸦

91

狼经过山谷

辨别植物和食物的声音

哲学家经过同一山谷

作为有思想的食物区别于一切食物

但狼看不见任何思想

它直取食物

92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 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93

这个*昏云象贝多芬的头发那样卷曲着

这个*昏高原之幕被落日的手揭开了

原来是一架巨大的红钢琴

张开在怒江和高黎贡山之间

水从深处抬起了它的透明 鸟把羽毛松开在树枝上

*金之豹 把双爪枕在岩石的包厢口 蛇上升着

石头松开了握着的石头 森林里树的肤色在转深

星星的耳朵悬挂在高处 万物的听都来了

哦 请弹奏吧 永恒之手

96

寒流袭击城市

三点钟 天空已经灰暗

冷气控制了一切

有人对生活产生厌倦

有人对旅行丧失了信心

有人把外衣裹紧

但是只要有美丽的女人在附近出现

控制一切的就会立即失控

生活的就想重新生活

旅行的就想继续旅行

那个怕冷的昆明男子

忽然间松开了衣领

露出被严寒冻红的脖子

97

这一代人已经风流云散

从前的先锋派斗士如今挖空心

思地装修房间

娃娃在做一年级的作业

那些愤怒多么不堪一击那些前

卫的姿态

是为在镜子上获得表情

晚餐时他们会轻蔑地调侃起某个

愤世嫉俗的傻瓜

组织啊别再猜疑他们的忠诚

别再在广场上捕风捉影

老嬉皮士如今早已后悔莫及地回

到家里

哭泣着洗热水澡用丝瓜瓤擦背

七点钟他们裹着割绒的浴巾

像重新发现自己的老婆那样

发现电视上的频道

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

蝴蝶在花园的额头上

捕捉着傍晚的光线

星期六的报纸买来了

在第四版的副刊上

在凶杀案件和股票行情之间

刊登着一首歌颂这昆虫的诗

金斯堡死了在他的祖国

我像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为了证实他的死

破例买了一份晚报

十年前这个世界在他的嚎叫中

呼唤着红色的救火车

现在他死在报纸的第四版上

在这喧嚣的印刷品之间

他的墓地不超过四百个铅字

干活的时候

总是有什么在后面或旁边

默不做声地看着

或许还做做*脸

但没有时间去对付它

它可能是某种尚未长出舌头的东西

它将在你干完离开之后

长出舌头

列车割破大地

在它红色的伤口上飞驶

我的心落后于伤心列车

与它背道而驰

当*昏的风响起

乘客们再次核对时刻表

我像烹制晚餐那样

蕴酿着落日时分的

唐朝心情

在乡村的稻草堆上

一只老雀死在世界怀抱中

没有葬仪的死亡 啊

风散了它的羽毛

秋天阳光晒干了它的心脏

案树在金汁河的岸上

为一朵乌云歌唱

在三月六日的电话亭里

我等待着一个传呼的应答

我呼叫的是

惊蛰

我总是轻易就被无用的事物激动

被摇晃在山岗上的一些风所激动

被倒塌在玉米地上的一片枯草所激动

无用的秋天 不会改变时代的形状

不会改变知识中的罪行

但它会影响我

使我成为一个有感官的人

有人裙子垂地

几乎盖着我的脚

那不是我的脚

那是我渴望着被践踏的心

它蹦跳起来

彩虹出来了

“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

只是一个幻觉

学校据此教育学生

努力吧

要不然没有座位

我只是时间的

的一只只胎儿

我只是胎儿的

一具具尸体

那些小说家都是

诗歌之蛹变成的

但在那些蝴蝶中

没有小说家

老教授

在一棵柏树下

练习太极拳

姿态优美

像一只正在长出羽毛的

白鹤

他忽然摇身一变

像杂志那样打开

于坚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儿子

要到美国去了

我写下了“黑暗的”

在白天在阳光底下

我有些踌躇

我考虑着黑暗的意思

乌鸦还是集中营?

当我思考着

黑暗正以墨水的形式

从我的笔尖底下

踮起脚尖溜走

主席台上

花朵也穿着毛呢制服

惟一温柔的是倒茶的小姐

当她袅袅走进文件和话筒

为他们沏茶

我们才想起来那些木偶

也有嘴

书店狰狞的面目

悬挂在每一条大街

进不进去都无所谓

你的晚餐已经出版

一万个人的大街上

这个家伙又不见了

马云!到处找大叫

发现他正站在*色的电话亭旁

发呆干什么你!

他不回答继续看着那群

在夏日的阳光中

啃香蕉的

长腿姑娘

阳光树的一片叶子

刚好就盖着那盆菊花

花朵三五*金之色

我去搬椅子泡茶

当我预备好一切

转来

那灿烂的一页

已经变成猫的脊背

黎明

我拉开窗帘看见

玻璃窗嘘满了水汽

这才发现

老秋天竟有一张

情人的嘴

我总是在猜测

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

我总是在害怕

是否说了不准说的话

我总是在担心

他们是否已不再容忍

大道如青天

我在舌尖上小心翼翼地行进

就像一个探雷的工兵

天变了

当我醒过来拉开窗帘

发现它阴云密布在刮风

它昨天的脸孔呢

在夜里谁把它得罪了

我再也不想去郊外

我将躺在被子里

像一只被杀害的乌鸦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三叶草的吊床把它托在阴处

象是纽约东区的某个阳台

下面有火红色与黑色的虫子

驾车驶过高速公路和布鲁克林大桥

这些蚂蚁脑袋特大瘦小的身子

像是从那黑脑袋里冒出来的嫩芽

它有吊床露水和一片绿茸茸的小雾

因此它胡思乱想千奇百怪的念头

把结实的三叶草压得很弯

我蹲下来看着它象一头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学的某个座位望着爱因斯坦

现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阳光与黑夜

但这虫子毫不知觉

我的耳朵是那么大它的声音是那么小

即使它解决了相对论这样的问题

我也无法知晓对于这个大思想家

我只不过是一头猩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一只蝴蝶

就在白天我还见她独自在纽约地铁穿过

我还担心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

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包围

金色茸毛的昆虫阳光和蓝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进一滩泥浆

那时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闭着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

这死亡使夏天忧伤阴郁的日子

将要一直延续到九月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这本是小事一桩

我在清早路过那滩积水

看见那些美丽的碎片

心情忽然被这小小的死亡击中

我记起就在昨夜雷雨施暴的时候

我正坐在轰隆的巨响之外

怀念着一只蝴蝶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只抵达上面的水

它无法再往下它缺乏石头的重量

可靠的实体介入事物

从来不停留在表层

要么把对方击碎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儿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

就是这些下面的水这些黑脚丫

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就是这些脚

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

改变着世界的地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

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缓缓爬过

避雨的树

寄身在一棵树下躲避一场暴雨

它用一条手臂为我挡住水为另外的人

从另一条路来的生人挡住雨水

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让人们进来

我们互不相识的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

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

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样在皮囊中东张西望

注视着天色担心着闪电雷和洪水

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它稳若高山

那时候我听见雷子确进它的脑门多么凶狠

那是黑人拳击手最后致命的一击

但我不惊慌我知道它不会倒下这是来自母亲怀中的经验

不会它从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这类令我们恐惧的事物

它是树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

是我们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

它是水一类的东西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

在夏季我们叫它伞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

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信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

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我们将比它先老

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这感情与生俱来

它不躲避斧子也说不上它是在面对或等待这类遭遇

它不是一种哲学或宗教当它的肉被切开

白色的浆液立即干掉一千片美丽的叶子

像一千个少女的眼睛卷起永远不再睁开

这死亡惨不忍睹这死亡触目惊心

它并不关心天气不关心斧子雷雨或者鸟儿这类的事物

它牢牢地抓住大地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盘

一天天渗入深处它进入那最深的思想中

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东西那些地层下面黑暗的部分

那些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使它显示出风的形状让鸟儿们一万次飞走一万次回来

那是什么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动使它在秋天令人忧伤

那是什么使它在死去之后成为斧柄或者火焰

它不关心或者拒绝我们这些避雨的人

它不关心这首诗是否出自一个避雨者的灵感

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那深藏于地层下面的

那使得它的手掌永远无法捏拢的

我紧贴着它的腹部作为它的一只鸟等待着雨停时飞走

风暴大片大片地落下雨越来越瘦

透过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见它的另外那些手臂

它像千手观音一样有那么多手臂

我看见蛇鼹鼠蚂蚁和鸟蛋这些面目各异的族类

都在一棵树上在一只袋鼠的腹中

在它的第二十一条手臂上我发现一串蝴蝶

它们像葡萄那样垂下绣在绿叶之旁

在更高处在靠近天空的部分

我看见两只鹰站在那里披着黑袍安静而谦虚

在所有树叶下面小虫子一排排地卧着

像战争年代人们在防空洞中等待警报解除

那时候全世界都逃向这棵树

它站在一万年后的那个地点稳若高山

雨停时我们弃它而去人们纷纷上路鸟儿回到天空

那时太阳从天上垂下把所有的阳光奉献给它

它并不躲避这棵亚热带丛林中的榕树

像一只美丽的孔雀周身闪着宝石似的水光

灰鼠

不请自来的小坏蛋

在我房间里建立了据点

神出*没从来不打照面

晚上在电视里看到你的大名

和唐老鸭并列方知你是明星

我再也不得安宁了

灰鼠已来到我的房间

像是一个瘤子已长在我身体内部

医院透视什么也没有查出

我的馒头被锯掉一半

我的大米有可疑的黑斑

到底作案者是谁

我开始小心翼翼竖耳谛听

听听衣柜听听地板

我当然搜到那细小而坚硬的声音

可我无法断定

你小子是在咬我心爱的衬衣

还是在啃外公留给我的古玩

你总是轻溜溜地走动

似乎出于对我的关心

从前外祖母也喜欢如此

在深夜悄悄下床关好风中的窗子

你在蛋糕上跳舞在药片上撒尿

把我的好书咬得百孔千疮

但毕竟你不知道什么会响什么不会

于是撞翻瓷器又跳过某个高度

居然造成一回地震

吓得我从梦中逃出踮起脚尖

又不能勃然大怒

还必须干得比你更轻

从床头摸到书架担心着被你听见

似乎你正在写作不能打扰

我比你笨拙终于撞倒了椅子

我惶惶然东张西望显得心中有愧

其实你小子或许已酣然睡去

喝了牛奶换了一个套间

你在暗处转动着两粒黑豆似的眼珠

看见我又大又笨一丝不挂毫无风度

你发现我在夜里的样子

你保持沉默这一点和父亲不同

这种品德使我深觉难堪

我终于不能忍受乱敲乱捅

找决定彻底搜查把你逮捕处死

但一看到周围这些庞大无比的家俱

那些隐藏在无数什物中的掩体

我就心烦意乱茫然失措

只好放弃行动

外面都以为我独处一室

必定神清思静潜心学问

其实我担惊受怕避免出门

一下班就匆匆回家

一进门就打开柜子打开箱子

检查那个不露声色的家伙

又干了些什么勾当

感谢父亲

一年十二月

您的烟斗开着罂粟花

温暖如春的家庭不闹离婚

不管闲事不借钱不高声大笑

安静如鼠比病室干净

祖先的美德光滑如石

永远不会流血在世纪的洪水中

花纹日益古朴

作为父亲您带回面包和盐

黑色长桌您居中而坐

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

儿子们拴在两旁不是谈判者

而是金钮扣使您闪闪发光

您从那儿抚摸我们目光充满慈爱

像一只胃温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学会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当您发作时儿子们变成甲虫

朝夕相处我从未见过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档案

积极肯干热情诚恳平易近人

尊重领导毫无怨言从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诉我年轻时喜欢足球

尤其是跳舞两步

使我大吃一惊以为您在谈论一头海豹

我从小就知道您是好人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坏蛋比好人多

当这些异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从公园里出来当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为父亲

作为好人爸爸您活得多么艰难

交待揭发检举密告

您干完这一切夹着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着老是侧耳谛听

您悄悄起来检查儿子的日记和梦话

像盖世太保一样认真

亲生的老虎使您忧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逊就会株连九族

您深夜排队买煤把定量油换成奶粉

您远征上海风尘仆仆采购衣服和鞋

您认识医牛校长司机以及守门的人

老谋深算能伸能屈光滑如石

就这样在黑暗的年代在动乱中

您把我养大了领到了身份证

长大了真不容易爸爸

我成人了和您一摸一样

勤勤恳恳朴朴素素一尘不染

这小子出生时相貌可疑八字不好

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或死于脑炎

说不定会乱闯红灯跌断腿成为残废

说不定被坏人勾引最后判刑劳改

说不定酗酒打架赌博吸*患上艾滋病

爸爸这些事我可从未干过没有自杀

父母在不远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九点半上床睡觉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二十八岁通过婚前检查

三室一厅双亲在堂子女绕膝

一家人围着圆桌温暖如春

这真不容易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在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

哦要下雨啦

诗人在咖啡馆的高脚椅上

瞥了瞥天空小声地咕噜了一句

舌头就缩回黑暗里去了

但在乌云那边它的一生它的

一点一滴的小故事才刚刚开头

怎么说呢这种小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我关心更大的诗人对女读者说

依顺着那条看不见的直线下来了

与同样垂直于地面的周围保持一致

像诗人的女儿总是与幼儿园保持着一致

然后在被教育学弯曲的天空中

被弯曲了它不能不弯曲

但并不是为了毕业而是为了保持住潮湿

它还没有本事去选择它的轨迹

它尚不知道无论如何选择

都只有下坠的份了也许知道

可又怎么能停止呢在这里

一切都要向下面去

快乐的小王子自己为自己加冕

在阴天的边缘轻盈地一闪

脱离了队伍成为一尾翘起的

小尾巴摆直掉又弯起来

翻滚着体验着空间的

自由与不踏实

现在它似乎可以随便怎么着

世界的小空档不上不下

初中生的课外在家与教室的路上

诗人不动声色正派地打量着读者的胸部

但它不敢随便享用这丁点儿的自由

总得依附着些什么

总得与某种庞然大物勾勾搭搭

一个卑微的发光体

害怕个人主义的萤火虫

盼望着夏夜的灯火管制

就像这位诗人写诗的同时

也效力于某个协会有证件

更快地下降了已经失去了自由

在滑近地面的一瞬(事物的本性

总是在死亡的边缘上才抓住)

小雨点终于抢到了一根晾衣裳的铁丝

改变了一贯的方向横着走

开始吸收较小的同胞

渐渐膨胀囤积成一个

透明的小包袱绑在背脊上

攀附着滑动着收集着

比以前肥大也更重

它似乎正在成为异类

珍珠葡萄透明的小葫芦

或者别的什么它似乎又可以选择

这权利使它锋芒毕露具备了自己的形式

但也注定要功亏一篑这形式的重量

早已规定了是朝下的一个天赋的陷阱

就像我们的诗人反抗嚎叫

然后合法登堂入室

用唯美的笔为读者签名

拼命地为自己抓住一切

但与铁丝的接头越来越细

为了更大更满再也不顾一切

满了也就断掉就是死亡

身子一抖又成了细细的一条

顺着那依然看不见的

直线掉到大地上

像一条只存在过一秒钟的蛇

一摆身子就消散了

但这不是它的失败

它一直都是潮湿的

在这一生中它的胜利是从未干过

它的时间就是保持水分直到

成为另外的水把刚刚离开馆咖啡馆的诗人

的裤脚溅湿了一块

整个春天……

整个春天我都等待着他们来叫我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整个春天我惴惴不安

谛听着屋外的动静

我听见风走动的声音

我听见花蕾打开的声音

一有异样的响动

我就跳起来打开房门

站在门口久久张望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母亲觉察我心绪不宁

温柔地望着我

我无法告诉她一些什么

只好接她递我的药片

我想他们来叫我

这是春天这是晴朗的日子

鸟群衔着天空在窗外涌过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直到鸟们已经从树上离去

读弗洛斯特

在离大街只有一墙之隔的住所

读他的诗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还听到来访者叩门

犹豫着开还是不开

后来我已独自深入他的果园

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

它们跳跃在树上 流动在水中

我看见弗洛斯特嚼着一根红草

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过去

一脚踩在锄头口上 鼻子被锄把击中

他的方式真让人着迷

大的智慧 似乎并不遥远

我决定明天离开这座城市

远足荒原

把他的小书挟在腋下

我出门察看天色

通往后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盖

尚义街六号

尚义街六号

法国式的*房子

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

喊一声胯下就钻出戴眼睛的脑袋

隔壁的大厕所

天天清早排着长队

我们往往在*昏光临

打开烟盒打开嘴巴

打开灯

墙上钉着于坚的画

许多人不以为然

他们只认识梵高

老卡的衬衣揉成一团抹布

我们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书

后来他恋爱了

常常双双来临

在这里吵架,在这里调情

有一天他们宣告分手

朋友们一阵轻松很高兴

次日他又送来结婚的请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前去赴宴

桌上总是摊开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乱七八糟

这个杂种警察一样盯牢我们

面对那双红丝丝的眼睛

我们只好说得朦胧

像一首时髦的诗

李勃的拖鞋压着费嘉的皮鞋

他已经成名了有一本蓝皮会员证

他常常躺在上边

告诉我们应当怎样穿鞋子

怎样小便怎样洗短裤

怎样炒白菜怎样睡觉等等

八二年他从北京回来

外衣比过去深沉

他讲文坛内幕

口气像作协主席

茶水是老吴的电表是老吴的

地板是老吴的邻居是老吴的

媳妇是老吴的胃舒平是老吴的

口痰烟头空气朋友是老吴的

老吴的笔躲在抽桌里

很少露面

没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们老练地谈着女人

偶尔有裙子们进来

大家就扣好钮扣

那年纪我们都渴望钻进一条裙子

又不肯弯下腰去

于坚还没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训

在一张旧报纸上

他写下许多意味深长的笔名

有一人大家都很怕他

他在某某处工作

“他来是有用心的,

我们什么也不要讲!”

有些日子天气不好

生活中经常倒霉

我们就攻击费嘉的近作

称朱小羊为大师

后来这只手摸摸钱包

支支吾吾闪烁其辞

八张嘴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许多谈话如果录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热闹的年代

许多脸都在这里出现

今天你去城里问问

他们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着小雨

我们来到街上

空荡荡的大厕所

他第一回独自使用

一些人结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吴也要去西部

大家骂他硬充汉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吴文光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里混饭

恩恩怨怨吵吵嚷嚷

大家终于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张空唱片再也不响

在别的地方

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

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

孩子们要来参观

致一位诗人

多年以后

我们面对面

坐在一个房间

开始点烟

你的声音已经生锈

斑斑驳驳落在地上

却渴望被我拾起

再获得青铜的光泽

我沉默不语

无话找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那一日已经远去

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那一日我曾经失眠

那那生命中少有的时刻

如果沿着那一日走近你

我们会相处一生

世界已建筑得如此坚固

让我们彬彬有礼地告辞吧

回到各自的房间

像墙壁那样彼此站立

这样要习惯得多

坠落的声音

我听见那个声音的坠落那个声音

从某个高处落下垂直的我听见它开始

以及结束在下面在房间里的响声我转过身去

我听出它是在我后面我觉得它是在地板上

或者地板和天花板之间但那儿并没有什么松动

没有什么离开了位置这在我预料之中一切都是固定的

通过水泥钉子绳索螺丝或者胶水

以及事物无法抗拒的向下向下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

向下被固定在桌子上的书向下被固定在书页上的

文字

但那在时间中在十一点二十分坠落的是什么

那越过挂钟和藤皮靠椅向下跌去的是什么

它肯定也穿越了书架和书架顶上的那匹瓷马

我肯定它是从另一层楼的房间里下来的我听见它穿越

各种物件

光线地毯水泥板石灰沙和灯头穿越木板和布

就象革命年代秘密从一间囚房传到另一间囚房

这儿远离果园远离石头和一切球体

现在不是雨季也不是刮大风的春天

那是什么坠落在十一点二十分和二十一分这段时间

我清楚地听到它容易被忽视的坠落

因为没有什么事物受到伤害没有什么事件和这声音有关

它的坠落并没有象一块大玻璃那样四散开去

也没有象一块陨石震动四周

那声音相当清晰足以被耳朵听到

又不足以被描述形容和比划不足以被另一双耳朵证实

那是什么坠落了这只和我有关的坠落

它停留在那儿在我的身后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部位

作品第16号

雪来了门躲着

一切都很温暖

有一些事要静静地想想

一些和过去和将来的事情

现在也没有一封回信

邮递员是个绿色的男人

他送报纸送彩色画报

我给过他许多邮票许多信封

现在也没一封回信

这是一个结婚的年头

许多人收到过红纸的请柬

也许我应该结婚了

像朋友们一样

去旅行在春天的北方

在一首五十行的诗里

我歌唱过那里的白杨

有些甜蜜有些辛酸有些茫然

从前我在工厂的时候

喜欢和小雷一起看电影

记不得是哪一幕那牡哭过

隔壁的女人回家了

她轻轻地钻进被窝

像一只温柔的母猫(我猜)

雪一样轻的叹息

雪一样厚的墙壁

她的丈夫是个炮兵

今年夏天在二楼我见过他们

雪睡了夜有一个白色的枕头

寒风吹亮了月光

十二月默默地站在街上

有些甜蜜有些辛酸有些茫然

作品第52号

很多年屁股上拴串钥匙裤袋里装枚图章

很多年记着市内的公共厕所把钟拨到7点

很多年在街口吃一碗一角二的冬菜面

很多年一个人靠着栏杆认得不少上海货

很多年在广场遇着某某说声"来玩"

很多年从18号门前经过门上挂着一把黑锁

很多年参加同事的婚礼吃糖嚼花生

很多年箱子里锁着一块毛呢衣料镜子里他默默无言

很多年靠着一堵旧墙排队把新杂志翻翻

很多年送信的没有来铁丝上晾着衣裳

很多年人一个个走过城建局翻修路面

很多年有人在半夜敲门忽然从梦中惊醒

很多年院坝中积满*水门背后缩着一把布伞

很多年说是要到火车站去说是明天

很多年鸽哨在高蓝的天上飞过有人回到故乡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忽然间一阵大风裹住了世界

太阳摇晃城市一片乱响

人们全都停下闭上眼睛

仿佛被卷入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

在昏暗中站立一动不动

象是一块块远古的石头彼此隔绝

又象一种真象

暗示着我们如此热爱的人生

我没有穿风衣

也没有呆墨镜

我无法预测任何一个明天

我也不能万事俱备再出家门

城市像是被卷进了天空

我和沙粒一起滚动

刚才我还以为风很遥远

或在远方的海上

或在外省的山中

刚才我还以为

它是在长安

在某个年代吹着渭水

风小的时候

有人揉了揉眼睛

说是秋天来了

我偶尔听到此话

就看见满目秋天

刚才我正骑车回家

刚才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只是一瞬树叶就落满了路面

只是一瞬我已进入秋天

作品第57号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

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

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

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

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

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

面对千山万谷我一声大叫

想听自己的回音但它被风吹灭

风吹过我吹过千千万万山岗

太阳失色鹰翻落山不动

我颤抖着巾紧发青的岩石

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

后来黑夜降临

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

使我沉默沿着一条月光

我走下高山

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

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

我知道沉默的力量

那些山峰造成了我

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

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

初恋的激情

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

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

在没有山岗的地方

我也俯视着世界

哀滇池

1

在这个时代 日常的生活几乎就等于罪行

谁会对一个菜市场的下水道提出指控?

上周末 在圆西路 夏季上市的蔬菜之间

嗅到一些马鱼的气味 犹如鱼贩的刀子

割开了一个包藏着黑暗的腹部

我呆立在构思着晚餐的人群里

一条冰冻的鱼 听不见了声音

要茄子还是牛排 我不懂

有人投过来只用于疯子的惊愕

沿着微光 向那有气味的方向去 被解冻

进入了回忆之水 从我的漩涡中

黑暗拆散 一个湖蒸发起来 光辉中的澡堂

出现了光唇鱼、沙滩和狐尾藻

红色的高原托着它 就像托着一只盛水的容器

万物 通过这一水平获得起源

周围高山耸立 犹如山裸裸 在垂青地上的酒

河流从它开始 淌到世界的下面

落叶乔木和野兽的水罐

在土著人的独木舟中 坐着酋长的女儿

天空上白云堆积 总是被风一片片切开

像没有天鹅领头的 自由羽毛

静静的淡水 沙鸥永远向着一日的终点飞行

当它停下来 就像芭蕾舞先知

在虚构的镜子上 折弯一只芦苇

南方之岸是滇青冈林和灌木丛

北方之岸是神话和民歌

东面的岸上是红色的丘陵和盆地

西面的岸上是洞穴和孔雀

到处是钻石的语词

到处是象牙的句子

到处是虎豹的文章

哦 上帝造的物

足以供养三万个神

足以造就三万个伊甸园

足以出现三万个*金时代

2

冶炼厂的微风 把一群群水葫芦

吹到上帝的水坝 像是魔*们绿色的粪便

一片混杂着鱼腥味的闪光……镀铬的玻璃

圣湖 我的回忆中没有水产 只有腐烂的形容词

我像一个印地安人那样回忆着你的鱼洞

……虚伪的回忆 我的时代并不以为你神圣

那一年 在昆明的一所小学 老师天天上语文课

教会我崇拜某些高尚的语词 崇拜英雄 但从未提到你

在人民的神之外 我不知道有另外的神……

在课外 文盲的外婆告诉我 你在故乡的附近

像是说起 她预备多年的柚木棺材

我终于去了
  或迟或早 昆明人总有一天 要去滇池

一个群妖出没的日子 世界上的一切都渴望着裸体

尾随着 水灵灵的母亲 下水 我不怕水

我是无所畏惧的小无神论者

用捏造着水族的手 用繁衍着卵巢的身体

用敞开着无数生路的黑暗之液 接纳我

夏天是你的内容 我和母亲 是你渺小的内容

在童年的哲学中 我自然地迷信地久天长

我知道我会先于你死去 你是大地啊

我亲爱的妈妈 所有我热爱过的女人们 都会先于你死去

在死亡的秩序中 这是我唯一心甘情愿的

你当然要落在最后 你是那更盛大的 你是那安置一切的

母亲 幼儿园 房子 荧火虫和旋转木马 都漂起来

我像水生的那样 在你柔软的触须中弯曲

穿过 一册册棕色的海带 石头鱼的翅膀在我的脚趾间闪烁

珍珠一串串从我的皮肤上冒出来

墨绿色的轮藻像岛屿的头发 缠绕着脖子

我双腿发光 有如神殿的走廊 有如纯洁的苔藓

但后来我在恐惧中爬上岸来 我感觉到你在里面

我看见你建筑在黑暗中的庙宇 你的冰冷的柱廊

我看见你在深渊中 用另一种时间主宰

我像一个被淹死过的 脸色惨白 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们 你在

那一年我还是在校的学生

我写不出关于你的作文

在干燥的词典中 你是娱乐场 养鱼塘 水库

天然游泳池 风景区 下水道出口

谁说神灵在此?

3

一些长着毛的痕迹 一个空空的水池 淌着生病的水

宰割鳝鱼的四川人 用血淋淋的手

把粘乎乎的一团 塞进塑料袋 像一个肺

慢慢地膨胀起来 吐出了新鲜的腥气

这气味我太熟悉 它和水妖的儿子有关

六六年的夏天 他精着屁股 站在我旁边

渔杆架在芦苇上 他的苞谷面比我的揉得好

鱼只往他的钩上去 这边一动不动

水底下总是有什么在闪 令人心痒

又是一条 他的波纹使我第一次体验了嫉妒

下午我们跳进水 小嘴说 鱼在咬他的小腿

我乘机破坏了他的窝子 在*昏的微光中

沿着波浪新做的岸 我们经过天堂回家

我曾经乘着木船 从灰湾经过草海 在那儿我发现

神殿 就在船底下 仙女们的眼睛闪闪发光

伸手可触 上面粘着红鲤鱼的绒毛

在牛恋乡 打渔人告诉我 此地诞生过无数的祖母

每年七月 她们会坐着莲花 出现在湖边

当西风打击大地 我看见你扭曲起来

像被暴力撕破的被窝 露出一排排白色的棉絮

但我游过你深藏在水下面的心

发现它坚定 平衡 与海一致

当你安静下来 就沿着落日的脊背 滑下

像一匹深蓝色的无国籍的旗帜

把帝国坚硬的一隅 覆盖

在白鱼口附近 从光脚板开始

我像傣族女人那样蹲下 俯伏到你温存的身体中

我曾经在西山之巅 听到过月光之锤在午夜敲打高原的声音

我曾经在晋宁城外 一个中国寺院的后庭

远远地看见你嵌在世界的黑暗里 泛着*金之波

啊 滇池 你照耀着我

我自命是第一个 用云南话歌颂你的那个人

4

你的诱惑无所不在 衣服一日日增多

从你 我随时可以返回赤裸放浪形骸

多少个一丝不挂的夏天 落伍时代的语文

整日在你的山野水滨漫游 像一头文盲的水鹿

遇水即涉 逢山就登 在时间的圆周之外

多次 我遭遇永恒

从清开始 进入更清 体型在液体中拆散变形

向着鱼类的生涯靠拢 在玻璃的迷宫飞行

通过四肢 青春得以从死亡中逃脱 在生命的旅途上

我学会了一件大事 游泳 我的世界越过固体的边界

深入大陆以外 我是水陆两栖人

一万次跳进滇池 在膨起的波峰间穿梭

像穿过一只只丰满的乳房

在暖流或寒流的活页中舞蹈 体验着不朽的爱情之马

在无人之境 兴波作浪

透明者纷然破裂 但在后面 镜子立即弥合

又在前方敞开 侵入者不会被划破

你是镜子 通往虚无的边界

又是具体的潮湿 液态 浮力 深度 冷暖

歪曲正规的线条 破坏既定的水准

向下 进入不能呼吸的黑暗 向上 张开野兽的嘴

在一条黑尾鲫的耳朵旁边 喝一口活水

在有形中体验无形的自由

在国家的辖区之外 开辟超现实之路

你引领着我的肤浅和纵深

温暖就温暖 冰冷就冰冷

抽筋就沉下去 你从不虚报水文

青年时期我的情绪反复无常 拜伦的海

夸张的变形是为了脱颖而出

喧哗与骚动 颓废与孤独 你一直在场

一次次在岸上撞得粉碎

又一次次在你的接纳中复原

你是一份默契 一个常数 一个圆

一个我不能制造的容器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水淋淋的世纪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健美的朋友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光辉的夏天

生命的希腊时期 裸体 健康 结实

在人群中 我的皮肤呈现为棕色

5

那些棕色的时间 永远地从我的皮肤中失去了

那些水生的语词 用普通话无法寻找

目前我是一个经常使用肥皂的胖子

气喘吁吁 盘算着什么菜维生素会多

记性中尽是漏洞…… 一根铸铁的瘿管

我不知道在它后面的是谁的大脑

死海味的污血 污染了我的鞋跟

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颜色 你是否真有过那些

湖蓝 碧蓝 湛蓝 深蓝 孔雀蓝?

怎么只过了十年 提到你 我就必须启用一部新的词典

这些句子 应该出自地狱中文系学生的笔下

"从黑暗中 那个坑抬起患着麻风病的脸

在星空下喘息 没有人游泳 也没有受孕的鱼

有人在工厂的废铁场后面 挖着死老鼠"

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天空如此宁静?太阳如此温柔?

人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继续着那肥沃的晚餐?

出了什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我所赞美的一切 忽然间无影无踪?

为什么忽然间 我诗歌的基地

我的美学的大本营 我信仰的大教堂

已成为一间阴暗的停尸房?

我一向以你的忠实的歌者自封

我厌恶虚构 拒绝幻想

哦 出了什么事 我竟成为

一个伪善的说谎者

我从前写下的关于你的所有诗章

都成了没有根据的谣言!

我沉思过死亡 我估计过它可能出现的方向

我以为它仅仅是假惺惺地 在悲剧的第四幕里姗姗来迟

我以为它不过像通常那样 被记录于某个凶杀案的现场

我以为 它不过是 从时间的餐桌上

依照着上帝的顺序 一个个掉下来空罐头盒

谁曾料到 此公 竟从永恒的卧室中到来?

不是从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从那些有*的恶之花中

死亡啊 在我们所依靠着的 在我们背后

在接纳着一切的那里下手

永恒 竟然像一个死刑犯那样

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

坠落到该死的那一群中间

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

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

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

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

那万物的宫殿 那神明的礼拜堂!

这死亡令生命贬值

这死亡令人生乏味

这死亡令时间空虚

这死亡竟然死亡了

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

我们哀悼一个又一个王朝的终结

我们出席一个又一个君王的葬礼

我们仇恨战争 我们逮捕杀人犯 我们恐惧死亡

歌队长 你何尝为一个湖泊的死唱过哀歌?

法官啊 你何尝在意过一个谋杀天空的凶手?

人们啊 你是否恐惧过大地的逝世?

哦 让我心灵的国为你降下半旗

让我独自奔赴你的葬礼!

神啊 我出生在一个流行无神论的时代

对于永恒者 我没有敬畏之心

我从你学习性灵与智能 但没有学会敬畏与感激

哦 黑暗中的大神 我把我的手浸入你腐烂的水

让我腐烂吧 请赐我以感激之心 敬畏之心

我要用我的诗歌 为你建立庙宇!

我要在你的大庙中 赎我的罪!

诗歌啊

当容器已经先于你毁灭

你的声音由谁来倾听?

你的不朽由谁来兑现?

诗人啊

你可以改造语言 幻想花朵 获得渴望的荣辱!

但你如何能左右一个湖泊之王的命运

使它世袭神位 登堂入室!

你噤声吧 虚伪的作者

当大地在受难 神垂死 你的赞美诗

只是死神的乐团!

回家吧 天黑了 有人的声音从空心菜和咸肉那边传来

我醒来在一个新城的夜晚 一些穿游泳衣的青年

从身边鱼贯而过 犹如改变了旧习惯的鱼

上了陆地 他们大笑着 干燥的新一代

从这个荒诞不经的中年人身边绕过

皱了皱鼻头 钻进了一家电影院

超越自我孜孜以求继承突破颠覆重构个性先锋自由开放理念星期一诗社

大诗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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