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廓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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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弥middot第十三章打回原形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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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影子家门上插着一把艾草,细叶打卷了,绿色随着暗下去的天光一点点变深,几乎要垂到我头上来,但是非常香,好像它的生命还很长。我想起小时候过端午,我妈总是天没亮,就往我身上系五彩绳,锅里煮着几十个鸡蛋,洗脸盆里泡着一束艾草,洗完脸拉着我,去江边的山上滚鸡蛋。

我拎着路上买的粽子,过家门而不入,直接上楼找影子。没等敲门,齐诺兰就出来了,身后跟着影子,穿着和他一样的运动服。两个人看见我都吓了一跳。

影子一把把我拽进屋:“你这三天去哪了?台里监控只查到你跟狄安走了,你不接电话,他也联系不上,要不是怕你再上热搜,齐老头肯定报警了。”

我实话实说:“我和陈狄安复合了。”

“啊?他求婚了?”

要不是影子说,我几乎忘了五个月前,陈狄安要跟我求婚的事。

影子看着我干着急:“你答没答应?”

齐诺兰在门外叫她:“先去跑步吧,眼看天就黑了。”

影子跟着齐诺兰走了,遗下的空气里,弥漫着爱情将要开始的味道。楼下还有好些记者没撤走,可齐诺兰和影子毫无畏惧,两个人共用一副耳机,沿着盲道一圈一圈跑着。耳机线在他们之间微弱地抖动,齐诺兰不时停下来,维持他们之间那个V形的开口,不让影子落得太远。

跑完步回来,影子留了十几年的丸子头不见了,一头短发剪得比我还短。

我说:“什么情况啊?”

“好看吗?”

我摸摸她露出来的耳朵:“诺兰说好看吗?”

影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你知道我喜欢他?”

我真不知道,就算打破脑子,我也想不出影子怎么会喜欢齐诺兰,一个看起来没读过什么书,思考对他都太过沉重的大男孩。

她说:“你知道高中毕业那年,他有斤吗?”

“齐诺兰?”

影子点点头。

啊,那我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齐诺兰长成这样,还这么没自信。照他现在的身材和长相,别说内向了,就算是哑巴,也不该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影子:“你说他都瘦下来了,为什么还要做原来那个胖子?”

我说:“不是吧?难道你说喜欢他,是为了给他自信?”

影子跟我说不清,气得洗澡去了,洗完出来,她站在体重秤上叫我:“你看,我现在只有斤。”

我过去看,这才短短几天,她就瘦了10斤,恋爱真是伟大,我说:“你自己买的秤?”

“诺兰送我的。”影子脸红了。

我想,齐诺兰真是够可以的,一上来就帮影子减肥,也不怕她多心。

影子恋恋不舍地从秤上下来:“你不喜欢诺兰,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对不对?”

我笑了:“知道还问。”

可她又说:“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他喜欢你才是对的,你没有理想,你爱上谁,谁就是你的理想,可我即使再喜欢诺兰,也只能把他排在写作后面。”

我说:“别想那么多,很多人不介意,陈狄安不是跟你一样吗,你看我就不介意。”

“也对,”她若有所思,“诺兰也不介意我胖。”

我逗她:“他天天逼你跑步,这还不叫介意?”

“不一样,诺兰相信我能瘦下来,你们谁都不信。”

我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我想成为英木黎,你们谁都不信。”

我开始有点理解,影子为什么会喜欢齐诺兰了。

“对了,”影子说,“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陈狄安没跟我求婚。”

“为什么?”她非常不解。

“感情又不是连续剧,一季演完了,下一季接着拍——何况陈狄安那个人,让他跟前女友复合已经破了天大的例——”我编不下去了,如果预产期是四月份的话,那个孩子已经满月了。

第二天,影子去台里开《昨日重现》碰头会,回来告诉我:“奥运冠*谈下来了,狄安明天从深圳回来。”

“深圳?他不是去的广州吗?”

“国家队在深圳集训,他去广州干吗?”

难道我记错了?我打电话过去,陈狄安没有接——难道他说顺嘴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在广州?

影子说:“你怎么了?”

我说:“狄安有没有提过那个孩子?”

“你还记着这茬呢?不过——”影子停下来,看着我。

“说啊!”

“你知道他和陈涟漪一起去的深圳吧?”

我像吃了记闷棍:“这也是陈老爷子的资源?”

她点头:“你说你和诺兰的绯闻,会不会是陈涟漪找人做的?”

“她至于吗?她找不来赭石,也不让我去找?”

“怎么不至于?”影子叫起来,“她怎么跟你抢年度大戏的,你都忘了?‘济南事件’一出来,你整个五月份都动不了,《致无尽岁月》可还拍着呢,而且开机比你早三个月。你算算这个时间差,你要是年底拍不完,台里肯定让她替你上春节档。”

我说:“她不至于。”

“你真是挺怪的,私生子连个影都没有,你就这么怕,陈涟漪那么大个人,天天在你眼前晃,你跟看不见一样。”

影子说得对,无论陈涟漪怎么想的,我是该开工了。《两个女人》讲的是香江电视台的事,男主人公是电视台的创作部主任,手下管着几个顶风骚的女编剧,至于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美丽的妻子,一个是他凶悍的同事,电视台的营业部经理。简单说起来,这是一个相见欢的故事,抬头见喜,可因为各有过去,脸上都带着泪。换个角度讲,这是个专业故事,男主人公负责生产内容,女主人公负责把内容卖出去,他的妻子负责为他补给能量和哺育后代,属于再生产的一环。主要场景,男主家,女主家,电视台,外景需要到日本拍,但愿今年北海道早点下雪。

我召集各部门开会,美术、置景碰了头,都说三个星期足够,前后一个星期交叠,就是一个月,道具准备的时间充足。至于剧本,几乎不需要大动,亦舒原本就擅长对话,你来我去的信息量非常大,而且节奏短促,方便剪辑。我找来分镜师给重头戏画分镜,顺便让他把男女主三个人的角色设定图画了,让选角导演照着去挑人。

分镜师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家大导演都是攥着一沓照片来回比,你说你就凭一张嘴,我画是能画出来,你说你让选角导演上哪找去呢?”

我把一沓照片扔给她:“看着这些人,你能有创作冲动?”

“哎呦喂,”分镜师怪叫,“这不是陈如晚吗?”

我把照片拿过来一看,还真是她——她托谁把照片送来的?照片上,陈如晚看起来和六年前差不多。我刚进陈狄安组的时候,见过她几次,那时候她已经和陈狄安分手了,可对他组里人仍然很好,每次来都像探班一样,咖啡、雪糕、赛百味,我们当时都叫她“三件套”。后来我成了陈狄安的女朋友,还因为她跟陈狄安闹翻了,当面的冲突虽然没有,但她肯定听说过。这么多年,能碰见的场合大家都是绕路走,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想来演我的戏。

很快,陈如晚的经纪人打电话来争取,我跟他交了底:“女一和女二,她都不太适合——不是年龄的问题,年龄合适,性格对不上——是,我是不了解她,主要是预算有限。”

回绝了经纪人,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陈如晚自己找上门来,还不是去家里,她直接在前台登记,坐在电视台大厅里堵我。

她比她经纪人还直接:“我想演女主。”

我把肖像画找出来给她看:“这是我心目中的女主。”

“那方薇呢,那个和导演谈恋爱的女编剧,你看我行吗?”

我挺惊讶的:“你看过剧本?”

“我看过小说,也是陈狄安推荐的,我快能背下来了。”

看她的落落神情,我知道她误会了,她以为我和陈狄安分手了,以为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会介意拉她一把。

我说:“方薇没有你漂亮,要戴眼镜的。”

陈如晚凑到我耳边:“陈涟漪要离婚了,你听说了吧?”

——陈涟漪?她不是早就离婚了吗?我目瞪口呆。

“你总不会跟别人一样,以为她十年前离了婚,才被陈老爷子撵出北基,赌气进的你们电视台?”

不是我以为,人人都这么说,不然北基的二小姐,为什么要出来遭这份罪?

陈如晚轻声说:“陈狄安心里有她。”

我突然意识到,在那三天里,我竟然忘了问陈狄安,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以为,那是一个不用问的问题,我们上床了,我们整整三天都在一起——其实二陈的相处模式,一直像偷情,只是我不肯承认罢了。怪不得陈涟漪从来不把陈狄安的女友当回事,原来他每谈一段新恋情,都是在为他们的偷情续命。

陈如晚走后,齐老头找到我,说为了配合年度大戏的档期,《两个女人》需要从20集抻到36集。

我说:“不可能,这根本不是一个强情节的故事,时间也来不及——”

“阿真?”齐老头晃到我面前来,“你怎么一头汗?”

我抬起头:“陈涟漪要离婚了?”

“没听说啊,”齐老头点着一根烟,“但陈老爷子住院了,前天见他还好好的,你要说是气的,这倒讲得通了。”

我说:“他为什么不让陈涟漪离婚?”

“言氏传媒你知道吧?言家坤有个私生子,叫言若茗,打出生一直在美国,之前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名校毕业,什么创投奇才,大家一听就明白,早晚要回来继承家业的。陈老爷子打民国过来的,那嗅觉多灵敏啊,马上跟言家搭上线了,所以涟漪和言若茗,算国内最早一拨网恋吧,两边家长再一撮合,没多久就结婚了。只不过原配太太还在,言家坤为了给她娘家面子,说过不让言若茗回来碍眼——他敢说这个话,是因为言太太身体不好,有今儿没明儿的。谁成想后来言太太出国看病,言若茗给她请的大夫,倒把她的陈年旧疾看好了。言太太没记恩,也没记仇,客客气气回到家里,要言家坤把他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搞得跟死后诈尸一样,言家坤哪还敢叫儿子回来。”

我说:“那这么多年,陈涟漪和言若茗一直是两地分居?”

“可不是,言太太上个月才走,言若茗都四十多了,才回来接手他爹的业务,算是熬出头了——陈老爷子认定他有君子之风,不因财误命,值得托付。”

我说:“听起来,陈老爷子想把北基也交给他?”

“涟漪刚嫁过去的时候,他肯定有这个想法,不过我听说啊,陈老爷子也有一个私生子,好像才十几岁。”

私生子现在这么吃香吗?豪门之间的恩怨,我是理解不了。汇报完拍摄事宜,我出来站在走廊里,给陈狄安打电话。

“喂——”

我的手一抖,手机摔到了地上,我没听错,是陈涟漪——先是她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最后是她的两只脚,我抬起头,她就站在我面前。

“你找我干吗?”陈涟漪还没有意识到,她接的是陈狄安的电话。

我把手机捡起来,给她看上面的号码。

“我说呢,李清风、陈如晚怎么都想起给我打电话了。”陈涟漪拿拇指解锁屏幕,还不大置信似的,“这帮人可真是,都不告诉我。”

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默认他们的关系,嘻嘻哈哈挂了电话,完了背地里嚼舌根。我忽然意识到,在我周围,早就形成了一个真空区,所有人都知道的,我不知道,所有人好奇的,我不好奇,当然,可能他们最好奇的就是,我到底什么时候能知道,知道后又作何反应。

晴天老日的,头顶突然滚过一阵焦雷,我一后背汗,昏头涨脑地看着手机——陈狄安,你让我上哪去找你?那三天像书生遇狐仙,忽然全不符合逻辑起来。雷声在我耳廓里翻来覆去,混沌到一定程度,天开始下雹子了。暴雨下到入夜,月上中天,天空呈现出墨绿色,像水井边的青苔。

直到雨停了,我才打到车回家。车开到半路,我突然决定,去家里找陈狄安,我兜里就揣着他家的钥匙。下了车,天又开始飘雨了,陈狄安家的小区门口,积了挺深的水,我蹚着水,好像站在河里。远远地,看见河对岸,有两个人在拥抱。我停下来看他们,两个人一动不动,像枝干缠绕的两棵树。巨大的闪电从天而降,把世界分为我和他们。白茫茫一片里,他们的脸像特写镜头,一帧一帧向前推着,一直推到我眼前来——陈狄安的下巴抵在陈涟漪头顶,两个人浑身精湿,可面色很平静,好似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井水骤然倾覆,暴雨猝不及防地杀了个回马枪,就像我眼前过度曝光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拥抱,我甚至替陈涟漪松了一口气。她看着胖,上了秤却是标准体重,做女人,她从来没占到什么便宜。我第一次站在陈狄安的角度去看,陈涟漪不是显摆,她和陈狄安之间的默契,让上床都显得多余,她和他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而陈狄安和我,不过是荷尔蒙加一点生理冲动。

我走出很远,回过头看,他们两个还在那,但是输给陈涟漪,没什么丢人的。

我想起从前看不上陈涟漪的种种,多亏我足够自大,才能在她的逼视下,和陈狄安谈了四年恋爱。一想起那四年,就像有一把锉刀,在我肺腑里捅着。我开始怀疑,所有的恋情,都是我爱人家,爱得太投入了,以至于从来没发现,人家不爱我。在陈涟漪眼里,我才是最可笑的吧?她从小锦衣玉食,气质里还不带一点财大气粗,每天活得比谁都厌世。齐老头没事就批评她:你从来不关心生活,怎么能拍出动人心弦的作品?齐老头什么都不懂,我也是。

我瞪着天,原来黑夜想变成黎明,要经过黑色、红色、*色、黑绿、青色和浅蓝,我比二陈强多了,他们一定还站在原地,就像瞎了一样,只是迫切地需要彼此。

凌晨四点半,我接到齐老头的“赶紧下楼,跟我去殡仪馆。”

“谁死了?”

“你家有没有黑伞?拿两把。”

我拎着伞下楼,看天蓝得干巴巴的,早就弹尽粮绝,下不动了。齐诺兰一身素黑,正靠着车门抽烟,我警惕地看齐老头一眼,他爸都没说什么,我也不便多嘴。他和齐老头一人叼着一根烟,都一脸惨白,看见我没人说话,各自灭了烟上车。我关上车门,手里的伞突然弹开了,险些扎到齐老头,他两个眼圈都是红的。

齐老头说:“陈老爷子殁了。”

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我想起暴雨里的二陈,他们脸上没有悲痛,只有如释重负。

齐老头说:“北方影视基地的控制权给了涟漪,留给她大姐的,只有北美几处房产。”

那陈狄安不用拍真人秀了,等他去了北基,可以直接拍电影,他想拍什么都可以,陈涟漪都会支持。难得的,两个志趣相投的人,一起熬出了头。

隔着一重重白色的帷幔,我看见了陈狄安。没想到再次相见,又是在葬礼上。我看着他忙东忙西,和陈家人在一起,甚至比陈涟漪还熟络。我想起大姐的葬礼,今天和那天一样,他一样是主角。

陈涟漪的大姐过来招呼齐老头,叫他“老哥”,我们一人一支白菊花,排队绕棺。我从来没有见过活着的陈老爷子,除了在电视上。他是中国影史的活标本,建国时陈老爷子才二十岁,给某知名电影导演打光,小油头比片场的灯泡都亮。后来导演意外死亡,剧组散了,他心灰意冷,去了北大荒,七十年代在东北结了婚,生下陈琳琅、陈涟漪姐妹俩。他49岁才回到北京,最初干的是灯具批发,后来承办道具制造,再后来才有了北基。九十年代,北基只有一个北区,一条飞机跑道东西隔开,东边拍战争片,西边开古装戏。十年前,北基开发了南区,率先推出剧种大厦,帮剧组解决转场困难的问题。现在北基有三十几栋大厦,每栋大厦每隔两年就重装一次。至于房屋外观、街道景观和城市外景,则按片方要求,由北基的专业团队提供。全国每年出品部现代剧,有部是在北基拍的,北基是速度和品质的象征。

我随着人流往前走,只觉得棺材越来越远。晨光透过巨大的青松,在地上摇曳不停,光斑跳跃,像被烧变了形的照片,残烬吹得哪哪都是。我抬起头,看见陈狄安在遗像下愣神,他的脸被晨光镀了一层金,他身后,是重重叠叠、一碰就会坍塌的金沙金水。我踉踉跄跄,把白菊花放在遗像前,忽然觉得去日苦多,还真有点未亡人的感觉——陈狄安,死的不是你,是我关于你的所有向往。

告别式结束,遗体被推进炼尸炉,齐老头还要等骨灰盒出来下葬,我说我先走了。出了殡仪馆,马路上空空荡荡。盛夏,早上七点就烤得慌,更让人觉得余生漫长。我没走几步就觉得渴,半天才等来一辆私家车,我拼命挥手,想让人家拉我一段。

车停下来,拉开车门一看,是萧觅和英木黎,萧觅问我:“陈老爷子在里面?”

见我点头,她们俩就下了车,把车钥匙扔给我,让我把车送到停车场去。一上车,我就打了个喷嚏,外面热得像一锅浆糊,车里冷得能制作标本。隔了这么久,我第一次摸到方向盘,我盯着路口的禁鸣标志,长长地按了声喇叭:“程真,恭喜你痊愈了。”

也就五分钟,英木黎一个人出来了。我没想到她这么快,眼泪还糊在脸上,她一关门,我的鼻涕直接掉到了方向盘上。

她看看我:“你哭了。”

“我知道。”我抹一把脸。

“我看你不知道。”

我说:“你不知道我之前是多懦弱的人,我一直以为我离不开陈狄安。”

“现在呢?”

“也许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不喜欢原来的自己。”阳光笔直打在挡风玻璃上,我眼前一片雪白。我开始讲我的故乡,讲那个一到冬天,夜晚比白天还亮的雪城,讲我妈是个怎样的母亲,每到雪夜,她怎样拉着我看天边的霓虹——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她突然说。

可是我不肯把方向盘让给她,一路用黏糊糊的手开到碑林湿地。红色的读秒,我能看个大概,绿色的还是很模糊,出城的路上几乎没有车,搞得经过每个路口时,*灯都跟阳光一样直接拍到我脸上。

到了碑林湿地,英木黎带我从西口入园,售票处门窗大开,里面桌椅电脑齐备,只是没有人。进去后,先是两间孤零零的小屋,窗户间连着一道桥,桥上挂着不亮的灯牌“安宁伴”。走了几百米,忽然出现一片绛紫花甸,花甸边上是一片废墟,废墟间立着一个稻草人,身上写着“黎安吾乡”。再往里走,是一片白沙滩,枯死的树上挂着五个酒瓶,连起来是“约莫雪将至”。三处景点,竟然全是英木黎的书名。

我说:“这是你的主题公园?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给世界读书日建的,后来我出了事,这部分就没开放。”英木黎指指前边的坡,“过了《之行独往》和《梅当属杏》,就是《青五的午后》了。”

我走近了才发现,“午后”这两个字映在地上,是人造日晷落下的影子,日影永远锁定在正午时分,“青五”这个女主角的名字,则拴在“的”字屋的门把手上,是个风筝。

英木黎把风筝的线轴递给我,我仰起头看,风筝背后的天阴着,而风筝之外,依旧雨过天晴。很快,风筝遮住了太阳,我一动不动,就像放了个太阳。

走进“的”字屋,我下意识扶住门框,屋里的天地是反过来的,棚顶是地板,下面是一扇又一扇的天窗,天窗下面就是水。“的”字屋像一艘被打翻的船,一张上下铺钉在墙上,一桌一椅一堆书,门边支出一块木板,上面放着一台老式话机。木板下边是用画纸贴出来的壁炉,旁边还有一棵没抽条的大柳树,也是纸贴的。

英木黎坐在树下,制作柳条,先拿细线搓成绳,再往上糊绿色皱纹纸。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时浓时淡,好像精通法术的魔女,念着咒语,蛊惑众生。

她的咒语对我不管用,我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拥有完美的爱情。”

“狄安只是太听话,他又不是不爱你。”

听话?你说陈狄安?英木黎真是越扯越远了。

英木黎说:“狄安一出生,就是‘哥哥的孩子’,他有没有说过,他当年差点被父母打掉?陈家父母你知道,一个大学老师,一个外科医生,生完安安和骆安,怀上狄安完全是意外。要不是骆安说,弟弟生下来他带,就没有狄安这个人了。”

医院那条走廊,当我说“她可以去打胎”时,陈狄安从心底流露出的厌恶。

“所以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让骆安高兴。狄安小时候,喜欢跟祖母上教堂听圣歌,可骆安一戴上红领巾,他也吵着要上学。中学时,狄安踢左边锋,骆安右腿骨折后,他就不踢了,开始在校联赛上当边裁。后来,狄安开始拍短片,骆安来北大上学,人不在家,不然,我想他也当不了导演。”

我咬着嘴唇,英木黎说的事,我一件也不知道。

“外人看狄安,总觉得他锋芒毕露,界限感强,非常先锋,其实他憋着一股劲,想跟哥哥证明自己。”英木黎顿了顿,“不是只有他这样,认识骆安的人,都是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想超过他。”

我抬起头,英木黎分明是说,她也一样。

“他这个大哥啊,真是他心里的一道坎,尤其在大姐去世之后。”

我说:“大哥他,和大姐得了一样的病?”

“谁说的?”

“我亲眼看到他晕倒,影子说陈狄安也知道。”

英木黎马上走到院子里,给陈骆安打“医院里那些架,白吵了是不是?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我说过多少次,狄安的事不用你管,对,你年轻时没有的机会、资源和人脉,我都会给他。”

热风从门外挤进来,船舱里蒸笼一样,令人窒息。我盯着地上的天窗,它时而强烈时而微弱,像会呼吸的黑洞。

英木黎回来跟我说:“你放心,狄安不会去北基的。”

我突然衰老,她太天真了。

回去的路上,英木黎开车。烈日炎炎,我又开始做那个梦,只是梦中的大雨变成了发烫的阳光,陈骆安像一只被放大镜焦点瞄准的虫子,只要动一动,就会化烟成灰,变成他身下干涸龟裂土壤的一部分,他重复着那句不变的话:“大姐不在了,如果我也不在了,你能帮我证明她没有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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