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癜风的饮食禁忌 http://m.39.net/pf/a_4924134.html长江二十拍
载《人民文学》.02
连线
两叶扁舟,停泊在长江的水纹上
分别亮起一盏红灯,和一盏绿灯
夜空中的孤星
以光泄露的形式,参与到江面上来
占据了辽阔的一半
降落重庆的飞机看不到机身
只有尾灯闪烁
有那么一瞬,这些发光体
被小女孩的视野囊括进来
我拥着她,她伸出手
指认这四星连线的奇观
在江畔的阳台上,我用巨大的心胸
养着一个单纯的女儿
和一枚高悬的星球,还有两盏
警示之灯,代替我
向所有夜航船发出无声的问候
画水
孩子,我们去长江上绘制波浪,好吗
从北滨路起笔
到南滨路收笔
你划出的涟漪,一波一波地
形成了涛声
撞击在我的胸口,如此温暖
而又熨帖啊。孩子,我们带着波浪
回家吧。我的后背
是你新的画板,和江面
你在我的布衣上
挠了又挠。世界上最简单的艺术品
又是最深邃的:把一横掰弯,延展一下
再把一横掰弯,拖曳一下
最后,用眼睫毛
擦拭一下
哦,世界上最杰出的艺术品
是一个小女孩
在我的人生哲学里,熟睡
你听:睡得多么像是我的回声
中音
大水吃掉了所有情节,吞咽了所有思想
惟有鸣笛声,成为倾诉
这些男中音须得一个空洞的共鸣腔
正好,我的宿命就是。偶尔的嘶哑,来自爱
轨迹
火车开走了,剩下铁轨来安慰我
火车南站会成为一个古老的孤儿
造物主预留下我们,也就是遗失了我们
我们都在逐渐被废弃
两纵千横,我能道出的极限仅止于此
它们一节推动着一节形成了曲线和动感
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长江顺势避开
更远的天空敞开,用虚幻的容量
召唤成渝线,去铺张
去搭建隐隐约约的通天梯
鸣笛声曾经动荡过的那些波浪已然平息
天气正好,我独坐于水陆分界
做一个裁剪水面的人,这柔软的襁褓
朝我围绕过来,包裹过来
似乎凸出的九龙半岛和我,在人间尚年幼
而无尽的风尘正要袭击我们
漩涡
长江用宽阔的河床,哄漩涡入睡
江之城,就是江面的镜像
那些旋转的形象和声音,及其消弭
都在前胸的银镜上完成
我是那个收养漩涡的人
死亡,是成年的那一朵,而活着
是少女那一朵。一朵漩涡紧逼一朵漩涡
最后的漩涡逐渐缩小,变形
下潜,成为大河的嗓子眼
我在那里对人世说出的最后语言
是一个咕噜。嗯,遗言也是这样
没有内容,短暂的
绝命音之后,一切平滑如初
一滴水到一朵漩涡的距离
还有三千里啊,正好,我先眯一会儿
顶礼
龙凤寺一半在悬崖之上,一半在水面之上
巨石匍匐,模仿人为顶礼
那个跪拜于蒲团之上的老者
白发轻扬,定然有一些身后事需要加紧祈祷
而我平静无事,行走于空悬的廊道上
也有一些发软和心虚
长江流行至此,包容着天下盛衰和人畜骸骨
我们需要为所有消失,给个说法
所以诵经、梵唱,凡是大悲都是乐声
我所听到的每一粒都是汉字的雨露
其实我只是为了找一个绝境看江
大河与我前额平行,惟有误入此地可见
水位
我的身体上有一个洪水位和一个正常水位
悲伤和愉悦,之间,隔着一场天灾
爱与欲,之间,隔着一个河滩
我将自己上唇的洪水位抹去,又把正常水位
提了又提,诚如神之所见,它位于下唇
滩涂
青草被蹂躏之后,可以站起来
这些天然的弱者在庚子年大洪水中
被淤泥覆盖
而又一株株地突破灭顶之灾
露出本身最为鲜嫩的身骨
河滩上的水鸟,曾以青草为审美素材
编制的隐秘之巢
可为雏鸟的第一次试飞借力
一段时间,我忧心于滩涂的板结
又欣喜于缝隙里的点点绿意
再次目睹群鸟的身姿或许要明年了
她们娇小,独自掠飞时
几乎毫无痕迹,像春天向夏天转承时
一个若有若无的虚词
可她们集体扑棱而起的气流
足以令无数青草向长江荡漾开去
飞过我的头顶时,还有细微的绒毛
和抖落的草叶在旋转
我仰着头,试图看清那些意外的飘零
而又倏忽不见,天空复归寂寥
低吟
江水缓缓上涨,水线是一根逐渐变粗的低音弦
激烈却又低沉的金属声
不知受到了谁的弹拨。我就坐在九龙滩边
等着捕获那弦断之时虚无的的尾音
江水用尽了我的思考,缓缓地退去
真是贫穷得只剩下时间了,沉迷于低微和消散
只有这个声部,才是询问
水线卷曲了一下,空响震颤了复活的*昏
孤岛
一个孤岛在大水中小憩
我常常觉得它是天地之间的婴儿
它柔弱,随时可被淹没
而又倔强,随时可以潜水出来
和我遥相呼应,它浅显得
仅供安置一叶指示航线的小舟
垂暮,孤岛退守黑暗
成为剪影,和水面上的斑点
小舟上的蓝灯宛如沙洲的瞳孔
异质、穿透,成为永夜之灵
和它们对视,光力恰好
伤害不了我而又不显得黯淡
我并不孤独,却又在处境上
和它有无法言喻的相似
周遭浩瀚,我还不知道何以浩瀚
星空缄默,大河沉寂
所有存在都是先验
却拒绝向我告知
连通
人间是个无限的连通器
以流域、海域的形式互相抚慰
我以落差吻你,以水平待你
平静时无需厌倦,跌宕时无需忧伤
燕子
她在空房子的玻璃上扑腾
撞上去,又落下来
她的出路是幻境,而她执迷于此
她精疲力竭,没有余力
于我的掌心挣扎
当我捉住她轻柔的翅翼
她竟然温顺地敛翅,但足下
依旧把我的皮肤抓得很紧
那微热的体温,与人毫无差别
女儿抚摸了她,欣喜莫名
我把她带到阳台,摊开掌心
她振翅而起,全无倦怠
瞬间便消失于江上的天际
一个月后,我在另一个阳台上
迎来一只燕子,她探头
观察我们,女儿试图靠近它
招呼她,而她滑翔而去
从此再无踪迹。这只燕子
与我放生的那只,一个模样
但落单,被困,逃逸的燕子
与燕群中飞来的侦察兵
肯定不是同一只
弱者与天使,也不是一个意思
烟囱
我所看到的烟囱,是圆和圆的内径
火焰决定了建筑的美学
而不是一块砖头
我把自己落在虚处,烟囱仅有外围是不够的
它围起来的空,不断缩小
顶层的天眼宽不盈尺
我的空白,被困在烟囱里
它的投影落在江里,远远的漫漶不清
我恰好站在背对暮光的角度
烟囱是多余和无用的,但这是
艺术和象征主义,我迷恋这些空茫的东西
尤其是这个时段,女儿坐在我肩头
像是火焰顶着火苗缓缓地走过
过江
缆车其实更像是一个囚形车
塞满了人
而我想象这里只有一个人
独自蜷缩
空舱里填满的是江风
和我的幻象
空舱的外层有更大的空舱
那是长江上的低空
距离波涛只有一次小小的坠落的距离
我所能感受到的更大空舱
只能是天际了
如还有,定是那被称作爱的
飘渺的东西,很辽阔
却又不可捉摸
没有形状和容积
它包含了一切:生存,繁衍
和泪水。以至于
我一想到这个词,缆车
就失重般摇晃
我也因为这个词的侵袭
在这看得见的逼仄空间里
趔趄了一下
刻度
在大海,我的安全刻度是海平面
在江天,我的安全刻度是你的前额
委屈地活着
狂放地活着,一样只需要一个刻度
它意味着在企及,和守恒
拜谒
我悬空而行,借助一条钢索
像是一个拜谒神灵旧居的俗人
雾都并不干净
但住在高处的物象并不嫌弃
它不过是在城市的外层空间
黯淡一点,把自己当成高处的隐士
我分别路过晨光、暮雨
它们轻柔而又无所欲
不是我要寻找的险绝之物
鹊鸟群起,不过是我的常用词
换一种方式飞翔
在蓝幕上俯拍渝中半岛的无人机
受他者遥控
代表了科技审美的内心
我渐渐减速,抵达南岸
从缆车里一跃而下
仍旧没有撞开高天的仙门
作为一个天马行空而又笨拙的孩子
我真的需要再次去
把长江之上的穹宇刷新一遍
当我静默下来,江水低语
我供奉着自己的身骨
闪着微光,踉跄归去
阻隔
我在江北大剧院
夜色中,对岸的南山黑而凝重
是张枣诗中的南山么?我和一个逝去的诗人
一江之隔。这一隔
约等于一口呛水,一次窒息
我是你的一瞬间的复活,像银鱼的气泡中
最绝望的那颗
远水
骨髓里的秋天和表情上的秋天
是一样的
一个字就可以道尽
——远
江水之远,幼鱼得知
未来之远,我的孩子们似乎已经知道
骨髓里的颜料
刚好可以描绘一幅抽象画
而表情上的颗粒
有些旷远的稻椒气息,属于
印象派的田野表达
——真远啊
江畔为家,山泉所为何来
戏水
你的眼角,就是我的长江源
那些缓慢渗出的水珠
是所有爱与善的原始
你看到别的孩子赤足入水
也命令我脱掉你的鞋子
你看到别的孩子在浅水中转圈
你也央求着要转圈
你的旧裙子在江风中芭蕾裙一样
新奇地展开,你还要蹲下去
把身子浸入江水中
我得赶紧把你提携起来
像是一尾鲢鱼出水
摆动的尾鳍抖起了晶莹的水珠
那么多细微的时光,簌簌而落
我们一个下午,都在大河的自然岸边
嬉戏和闹腾
在中年的避世中,我的宁静
其实也是雀跃的,就像当下
我们分贝很喧嚣,却无人报之以讶异
天门
一个人蹲坐在天门
恰如一个栓船柱,脖颈上系着缆索
被自己的思想固定,纹丝不动
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次我和一个诗人来此
他黑暗地杵在那里,骨骼清奇
后背略微有些佝偻
像是随便一次抛锚,就能抓住的
野生的河心隐石
这个淤泥的儿子,比我自由
他的缝隙里,可以簇生
诗句的中华蚊母
四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他
把自己遗留在了重庆两江交汇点
让我的幻觉趟水的时候
微微感受到了磕脚。忽一日
天门被淹没,我们的影子
纷纷逃逸。那个桩子,没入水中
暗自慈航的人,有了摆渡的起点
晚安,孩子
载《当代人》.02
晚安,孩子
在我的山中,此山和对山
两朵灯花可以遥遥地交谈,谈的内容是寂寥
后来她俩先后熄灭,无声的晚安
不用心是听不到的
在我的大江,此岸和对岸
灯光无数,也在遥遥地交谈,谈的内容
居然还是寂寥
女儿给我道晚安
动画片里学来的,我听到了
更大的寂寥
以星球的口吻,对重庆说:晚安,孩子
洪水中的三角梅
洪水对眼前这朵三角梅毫无办法
它微露在江面上,浮动,看似无所依傍
而又暗中有一个枝头,用窒息
将它推送到换气的高度
柔软是最大的力量,可没人会在乎
暮光中,它唯独提点了我
头顶之上有什么
鹦鹉困于笼中
最好的学舌,是涛声
它密语
对着自己
一对貌似情侣的中年男女
饮茶,低声交谈
把最小的那朵浪花
捂在怀里很久
适当的时间,再送出去
我是折叠的
空中的阶梯,推送着我
向桥面上行
之字拐,都有一个优雅的锐角
在方向的对立面
安静地博弈
在大水的缓冲高度上
我在折返
无效而又必须
我要到头顶以上的地方去
层级而上,缓慢提升
几乎就要蔑视智慧和信仰了
头顶之上,还在之上
我终未能抵达
还好,肩上的小女儿
一点都不恐高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我对人世说: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没有空余
用来忧郁
两栖动物的呼吸,可以在液体中和气体中完成
我也这样,俗事和文辞
都可以让我换气
朋友啊,看到这样疲惫
而又精神(矍铄)的我,别奇怪
我正在沿着九滨路的方向
步行,长江在我右侧激荡
而你们在我左胸,脉动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我一路上
都在封神:接班的出租司机
晨曦照亮他的半边脸
分类垃圾的环卫工人,正在
脱掉水涔涔的汗衫
和我一样,他们都是以鱼跃的姿势
进入这个清晨的
和我一样,神灵也乐于饮用
柔和的光泽和淋漓的水意
上班路上
提着热馒头,用一段步行中的遐想
把它变成冷馒头
我喜欢这种温暖消失后的回甜
爱也是这样的
就像现在,我在铁轨边偷一块碎石
扔进长江,一点响动都没有
我喜欢看到这种无声无息的消失
命运也是这样的
我还喜欢在江边“绕道”,抵达珠江花园
那无意义的一段,更像是诗歌
那些走捷径的人
还在拥堵的公交车上等我
三只壁虎
在山中,我无法理解壁虎断尾的勇气
今晨的江畔,我却见到了它
静静地蛰伏,那笨拙
简直就是人生智慧。而当我企图靠近
那倏忽消失的灵动
令我的艺术想象力蒙羞
一只?不,接连见到三只,都是这样
我无意让它们处于危殆,只是想
用修辞向它们致以新一天的问候
后来的路上,再无第四只
让我觉得我邂逅的只是幻觉
抑或假相。而我深信不疑
明天,我还会在绿道上见到
某种以“虎”命名的生灵,把啸声
压低变调,成为婴儿的啼哭
过江轻轨
轨道列车过江
微微倾斜的样子,与水鸟类似
弧度和速度的完美结合
才会有我在车厢内的一次小紧张
高天那么空虚,仍然被流量控制
我在这里拥挤,沉默
只占据独我的空间
尽力保持敛翅的状态,没有人
知道我的飞翔
一个月来,没有遇见过一个熟人
单飞的感觉,常常是和世界
有点陌生感和疏离
早高峰的时候,我们背靠背
肩并肩,肉体和肉体被运输
精神也在被投递,过江的时间
我刚好可以读完手机上的一首小长诗
长江十八拍
载《边疆文学》.04
步道
高架桥延伸着自己,在江水中立正稍息
而我不得不沿着大陆的边沿线,往未知里走
越来越寂静,穿过短暂的隧道
突然就进入大片平地了
野菊花尚未完全凋谢,在道路两侧眉眼传神
铁轨铮亮,在夜色中成为光源
独行于暗夜,必定是有什么
需要天地之间,最孱弱的那株无名草宽恕
于是我走啊走,用右脚
谅解着自己伤痛的左脚
还有一些隐秘的野心,让我崇拜眼前的长路
无尽的爱让人胃疼
突然我就走到九龙滩了,微弱的星光
正在长江上空,以寥廓的方式布局
我会沿着自己的步点折回去,把爱与痛
重叙一遍。把“好远”读成“好运”
现在,我决定中断和诗歌的联系了
江河丰盈,冰雪将从汉中速冻而来
猫眼
纯黑的猫蹲在构树下,仰头锁定枝上的灰雀
这不是游戏,而是真的战争前奏
弱者对弱者的杀意,是沉默的
我甚至想象出一次出奇快捷的飞纵
像是地对空的弹头瞄准了无辜的民航
静止和飞翔的美都在遭到侵袭
我故意嘘了几声口哨,类同老鼠的窸窣
灰雀见我,惊惶而起,瞬间消失于江天
黑猫起身,从林间蹿出
回过头来瞪视了我一眼
清澈而又凌厉,还有一点隐秘的怨艾
我已经感受到它极力的收敛了
我若将去长江边的旷野流浪,请移植与我
这样的一双眼睛:纵欲,而足够干净
芭蕉
那么多的天才,因为尘世太过空阔
而忍不住起伏
它得承受人们对露珠的呵护,和强加的
宋词的重量
还得包容我,童稚时对它的砍伐
把婉约派的宠儿,切成碎片喂小猪
如今我看到它在崖边
和江风较劲
一片一片震荡的幅度,达到了极致
却从未生生折断
用芭蕉叶顶着雨水跑进爱的下阕
抑或放在蒸笼上包裹荞麦
在这唯美的语境里,我的余生
重新获得了水意的赞美
在大江侧身的南方,我散逸
于一株芭蕉树下,无迹可寻,唯有读诗
*针
细碎的白花开满了河滩,越过寒冬
它们淡然地向着立春挪动过去
我的身体上有些枯草的气息
那名为“*针”的细节,在膝盖处露出来
我仍旧自顾在其中穿行
裤脚布满了挽留我的天然黑发
有点小小的烦恼多好啊
我就可以多花些时间,去江畔躺下
晒冬日的暖阳。黏着我的针脚们
渐渐地出现了松动
手指一刨就掉在水边
大水波动时的轻风,缓慢地吹着它们
音速
货轮驶过后,水纹变成了水波
产生了卷席感
远远看去像是水帘在褶皱中推进
向岸畔袭来
速度不快,我能擦觉到一纹水
对千纹水暗中抵牾的力
冒犯看上去往往并不激烈
抵达石头岸边的时候
却陡然发出轰鸣
我定在崖边,细细地凝听水波
从最高线向下遽然消逝时
那哗哗的降调
及至尾音将落未落
后浪恰好奔赴到前浪的一声叹息里
那幽微的水流失
令我的耳廓扩大到了极限
似乎我要极力听明白长江的绵绵语气
似乎真有灵魂这种东西
被震颤到了。音速是神秘的
生长的速度,反证了诗人部分的衰老
“撤退吧”。我说
警戒
白色瓷砖上的安全警戒线
被飞水溅湿,在阳光下红得更新鲜了些
整面长江企及不了它
更企及不了我
那些伟大的水,一次次地想要上岸
有时候甚至把自己簇拥成灾难
庚子年大疫之后
我看见过长江彻底淹没这些水位线
而后,渐渐露出来
淤泥遮蔽了那一抹艳红
我花光了剩下的十个节气
从白露到大寒,慢慢审视
它的除垢过程
高天蓝幕之下,它复归于光洁
长江重新成为它的镜像
大河顿首,我亦缓缓自净
就要立春了,孩子们需要一个
少些疫气的辛丑年,我们都
釉面一样温柔地贴在这个世界上
欠身
为了看江,我总站在高绝之处
让身体前倾
身旁的*桷树以更大的幅度
前倾,隐秘地生长
努力地道歉
我们都没有说出自己亏欠了谁
当“欠身”成为习惯
我渐渐学会了自由的致敬
每次,我都会在这里
把上半身的思想,向前送一送
形同抛弃自己
的重力
轻些,更轻些,爱与恨
都簌簌而落
我听到老树的呼吸,是风给的
而我的活着,是借来的
于是,每天,你看到的我
都在向身下的长江,赊欠水质的白银
卵石
我一直试图从一堆小圆石中
找出方形的那一枚
我一直试图从一堆五彩卵石中
从红、褐、*、白、黑中
找出淡绿色的那一枚
大水自由奔袭
却是天下的规则,和模具
极其狰狞的石头
在我手里
已经极致温柔
整个下午,我都匍匐在滩涂上
寻找那枚不存在的石头
也像一枚顽石
被幻想漫长地折磨
成片成片的荻花向谦卑的我扬着飞絮
密道
盛大的冬阳中夹着一缕缕寒风
孤独的保安在躺椅上晒太阳
茶气形成缭绕,人间若有若无
脚下蜷缩的黑狗像是不问世事的老朽
我们出现的时候,没有询问和吠叫
主仆都已经习惯了突兀的路人
绕过这栋老房子,就可进密道下江
他假寐,我们奔赴
像个预言者,他洞悉了我们的弱点
而又对我们选择了放纵
“极乐在险境……”恩同于大水
请勿对神往者进行劝诫
我们浴足,净身,将语言中的龌蹉荡涤许久
回来时,江畔空茫,人和狗了无踪迹
棕榈
阳光下更易看见自己的衰老
高清
的光芒
是认识论中杰出的思想者
我乐于和他
面对面
并把白色的胡须
亮出来
爱我的人认为我已经接近透明
我却坚信自己
有部分阴暗
和眼前的棕榈树近似
逆光,使大绿
成为大黑
斜躺在树下,河床一般
把自己不断弯曲
并信手,取两枝棕榈
待到暑热,制成蒲扇
水源
一级饮用水源,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单纯得让人不敢直视
幼时我害怕所有干净的山泉,和它们
深邃的洞眼
现在,肉身日渐轻盈,却似多有重负
我对汩汩冒出的天然之水,多了敬畏
每次散步路过,我都感觉自己
踩踏在地下水的上方
加快步履匆匆而去,像是抱恙去急诊
也像是躲避神灵的诫勉
那个老妪,和我母亲一般年龄吧
在水源边的斜坡上,种了几垄小白菜
像是在等待水的分娩,也像是把自己
不为人知的姓氏,种在生命的起源
赏荷
用看枯荷的眼神看待爱
淤泥是心境
我沉潜的时候,你替我满世界炫技
垂首时,我如地热安慰了你
冬寒里的抽象画,容得下
一个孤寂的人,慢慢捡起脱水的线条
你总是适时出现在暮光中
我的苟活也只需低微的斜照
风来了,定神的是水面
微漾,自我修复
大寒节不像是爱欲的杀手,病痛
也不是因为我们选择了疫情复起的立春
浩荡的江流中,我们分得了余波
种植新莲,半亩方田
夜过龙凤寺
夜渐深,谁把已经完全消失的*昏
请到眼前的寺墙上来
人造光的单色,仿佛是冬阳的残晖
暗中也含有某种丰富
我像是那个暮色中,被光合作用而成的人
又在此刻被灯光分离
成为影子的卷筒,柔软地
想起远处。书法的未尽之意还在门楣上
我走到这里就要返回了,寺门
成为肉身的终点,而又是心灵的暗示
不要走太远,慢下来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暗语
静躬中,我的耳蜗里却只有低沉的江浪声
传递的信息,我整晚都没能破译
水苦荬
天就要黑了,大河渐渐陷入迷离
我渐渐成为城市的零碎
渺小得,像身下的水苦荬
小紫花被黑幕反衬出微妙的光
一点,一簇,一片
若不是天黑,我都没注意到它们
大地的星辰结在草上
加深了这块河滩的神秘
进入别人的内心是不洁的
我出现在旷野的美中是有错的
我默默地绕出来,生怕踩到任何一株
明日立春,定有人踏青而来
安抚我的那片野花
定会再次安抚到新的善良的灵魂
前提是:他得像草芥那样
低下骄傲的头颅
命名隐云亭
独坐无名亭上,看最高处的天穹
隐约能见蓝色的底子
昼伏夜出的,不仅是不安的心
还有我们共同赞美过的白云
现在,还游弋在高处
被人误认为是阴云
我坚信它们的内部裹挟着
日光的剩余价值,并故意隐匿了
纯净的部分。我定睛
试图看清更多表象里的春意
它们都被斗转星移,让我忽略了
黑与白,其实就是小日子
不过是神灵和我,各执一面
当紧的是,我得为这个亭子命名
作为这首诗的标题——好,隐云
和渔获者谈及孤独
那个读禁渔公告的人,渔获无数
被几排汉字幽闭在江岸内
对他来说,陆地就是一个笼子
只有长江水让他寂然无声
自由无限扩大,纹丝不动的时候像个枭雄
垂钓的故事情节里,有他
春水就要来了,而他不再近水
每到薄暮,他都会到江滩徘徊
与我巧遇,向我讲述放生的细节
我和他谈起诗歌:“孤独是必须的营养液”
“诗歌就像我鱼竿被咬钩时
那种轻微的颤栗。”他说
“涟漪”新解
很久以来,我放弃了“涟漪”这个词
它伪美,远古
还有点俗气
但是今天,我坐在不设防的江岸边
遐想诗歌的形意
“河水清且涟漪”,我自语
多好啊,换任何一个词
都是错误的
水岸有泥,泥中有“蓟”
散漫的叶片早在寒冬就已经长成
这个奇怪的字多好啊
就像“涟漪”那样,出现在对的地方
须得一个人,在喧嚣中
制造大片寂静。那些我讨厌过的
常用词,和常见人,都悉数美好起来
大河赐我涟漪,我报恩于众
像大河走失于星球
水汽混合在阳光里
我顶着谜,一直走
在空无一人,连我自己都没有的旷野
一直走
像诗集里的佩索阿,走向年
像我,走向我的落款
太阳向西,我朝东,余晖从我的后背
攀爬到后脑,就消失了
像大河走失于星球
像我,走失于你
长江七拍
载《安徽文学》.07
雪见草的一生没见过雪
眼前这株雪见草,一生没有见过雪
我也还没见过完全干净的人世
它的天职是迎候雪,可雪的每次转场都在别处
现在,它和我一起等待雪的开幕
当我爬上湿滑的陡坡,进入平畴
我就能得到雪的预祝
雪见草,像个序言
孤绝地长在暮光中
“你的前半生有雪,后半生有雪的报应。”
“请注意身后。”它警告
我还得把一场雪写完,以草为证
落笔时,刚好立春
大地的裂隙
大河的灵魂磨成了泥浆,冬天过后
慢慢干涸,产生了裂隙
像是第二次伤害,纵横交错
如脉动,如弦歌
好大一片空地,好多符号和谶语
好宏大的无声的叙事
天灾已经变身为艺术的曲线了
在我眼里它们仍然是大地的战栗
拍摄:抽象的永恒
我拍摄出了裂隙的眼睛
和睫毛
拍到了形声字中的摹状部分
规则的汉语言中,凌乱的部分
拍到了此生无法挣脱的几何
和死亡的隐喻
拍到了爱的存在和消亡
难以觉察的,逻辑
我拍了很久,最后拍出我的简历
某男,灾难幸存者,写诗
一生无意义,和现世的裂隙,很深
心魄的细缝里长着独株飞蓬草
不要和路人成为朋友
夜路中遇见的人,不宜识得
我每天都在训练对陌生人的亲切感
但我不审视,不搭讪,不用余光
看清他们的脸
我保持着和每一个人的“模糊”
而不是“暧昧”
我会偏头看江,它们会低头看手机
途径一样,心思各不同
每天散步,我都用这样的“礼”
善待别人的平静
不要和路人成为朋友。我的生计
决定了我内心的偏远
但是我愿意把整个人间唤为
——吾爱
雀稗草的雀
我视野里的灰雀和江边的雀稗草
共用一个与飞翔相关的字
却并非同类。我相信羽毛
借助过草尖,才能完成天空对大地的脱离
吸附在地皮上,这种草好卑贱
从未让人注意到它的快速摊开
长到葱茏的时候,它的内心寄生出蓟叶
它们共用的是一小块春天
它们在冬末和早春之间找到了我
共用了我的忧伤
铁丝网上的月季好久没开了
它们就这样静默着
一小片一小片地向渝怀线的轨迹里长
秋深,冬远,春来,尚无一朵花
悬挂在网格子上
今晚我把叙事的花蒂,交了出去
夜幕插进来,长成了萼片
我从临江步道向天看去,高处的酒店
仿佛掩藏在藤蔓里
绿皮火车身体里的卧铺全是空的
我也是。飞驰近乎仪式
铁骨等花开,轨枕等震荡
我等更大的空茫
*昏是天地间的老母亲
一只流浪猫在阳光下舔吸自己的伤口
它卷起自己的后臀
痛苦地享受春天的第一次日落
我看见它凝血的创面
在晚霞中闪着光
一个老妪蹲下来
为这个弃儿递上随身携带的猫粮
我终于发现,*昏是天地间的老母亲
而我正在忘记回家的路
大雨落长江
载《诗歌月刊》.07
大雨落长江
大雨落在大江上,不是雨
是水雾
水线撞上水面,像一个人落入绝望
一点声息都没有
天水与地水相连
大雨很快就形成帷幔
有时候大美是大度
还是遮蔽
还有那么多前赴后继的珠玉
试图穿透巨大的迷阵
我躲在幕后
内心里的第一滴水,正在荡开一个圈
雨来了
雨来了
那些面朝风向的人,额头上明显地感觉到
两三滴雨水的迎击
雨没有来啊
那些背对风向的人,尚未察觉微弱的雨意
他们还在抬头看天上的飞行器
我是那个换向的人
似有似无,真有真无,一切复杂不过倏忽
它们性情寒凉,我准备好了体温
试雨人
有雨么?我们出门玩
在大河边,伸出一只小手
像在朝着上天索要回信
我也深处一只枯瘦的手
向深远之处,发出生命的讯息
——那间隔五秒才飘下的无名水屑
和我们释放的信号
呼应上了
多么细微,多么内敛,多么像是没有
小女孩甚至看不到
这些天使是怎样在空中使用翅翼的
我们一次次地,摊开空虚的手掌
一老一少两个试雨人,掌心的生命线抖动成了闪电
白鹭从江湾飞出
载《长江文艺》.09
白鹭从江湾飞出
白鹭从江湾飞出,在江面之上扇动翅膀
倒影,也一直在扇动
贴近水面时
本相与虚影几乎实现了重叠
这水中的飞翔,光影的仿写
无人能参与
也这样,你能看透他的心境
却没法去他的心境里坐坐
双鱼座沙洲
两个并列的沙洲,有双鱼的体型和动态
背上各有青草小片
和三两个背身向我的人
他们沉静,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
鱼的喻体送进江心
不断沉降的水位,把沙洲浸出一圈一圈的流线
闭环层层
向上收缩
最顶层的围绕,是献给青草的
我若有意坐上去,便可位于圆心
冲积力卸去多年,余势仍可举起笨拙的我
子非鱼,我非星空,焉知双鱼上岸所为何来
跟踪喜鹊记
它的黑羽新鲜如四月,白绒新鲜如四月一日
天高,鸟已不陌生
地阔我懂
而芦苇的缝隙狭窄,适宜窝藏一只惊惶的喜鹊
我正欲用视野捕获一只白鹭之际
它闯了进来
忽又逃逸
意图与异族拉开距离
我在黑白之间,几乎来不及选择
就跟踪鹊影
陷入苇丛之中
扒开,鸟迹消失,一对老夫妻突然出现
香烛点燃,俩人正在隐秘祭祀
我轻轻退出,良久未见喜鹊飞出
去看下刺桐
从隐云亭下行一步,一尺落差的晃动
就能被摄像头捕获
“请速离开”的劝离声,不大
却字字清晰,分贝略比温柔大丁点
我迟疑了下,仍不甘心,却也不敢越雷池
只好远远地欣赏火焰一般的刺桐花
要是能就近,微距,看清其中一朵
我定能更妥贴地,与它耳语
“其实你燃起来更好看”,向天空取火
它做到了,并预先领走了我的一簇
独坐江心洲
这几天长江水更枯了,似是有意送我去江心洲
信步至江水边沿,小风暗生
点水雀的身影若有若无
有块干净的长江石可坐
却不敢久坐。我不能确定,河床为人类让出半边卧榻
会带来什么
人声喧嚣,巨大的沉默是谁的
白蝶在小女孩的语调上飞
两个孩子头踫头,像春光下的阳谋
密语中含有水的代码
沙没有忌讳
水生长出了骨骸
她们在种植些什么?我无从知晓
大河万顷,我独宠方寸
静静陪在稚子身侧
一只白蝶在小女孩的语调上飞
“我想睡觉了”,她说
暗扣
水位低到极致时,江滩把三块巨石连根拔出
似乎松动了些
实则岿然,未挪移分毫
各据一点,像是水面隐秘布置的阵法
简洁而有玄机
石上垂挂着钢质的连环暗扣
锁住过咆哮的大河
更多的时候,是把河流解开
就像今天,长江内敛,深处的低语
便是整个流域,谦逊地通过
而我把吊环荡出了吁请的呼声
笛音
在江湾吹笛,大河的共鸣腔扩展至无限
短促时如风声追尾
戛然而止,听不见的余音,连上了波纹
悠扬时如春江疾行
上游和中游,从气孔中破空而出,我甚至可以
听见月光落地的余震
人越来越多,没几个愿意倾听了
“君之疾在音频20赫兹以下”,而我听力已达死水微澜
春过半,江水落魄,笛音逐渐幽邃,像非人力所能为
枯苇
枯的终是枯了,活着的节节活着
一株枯苇在弱冠,而立,不惑……期颐
每个节巴上,为自己祈愿
随便一节空空的苇管,都是一个风口
随便捏造个姓名,都是吹哨人
略微沙哑,这空洞的幽邃不容小觑
暮光之江
暮光下的江面蓝得凝神
这自流平
有些不谙世事
好一阵子无风,花瓣落进花的内心
也无逸出迹象
红灯一连三盏依稀亮着,提示着南方
绿灯对北方的回护,在我视野里只亮着两盏
无船通过
有人趁枯水,抢工围出一个内湖
草露头
牛筋草与大河约好,以沙岸线为接头地
清明前后,草的暗号一个接一个探头出来
逐渐连成一片
盟誓之地
不越过一寸草根
陷落流沙的痕迹已是庚子年的了
青草露白可喜,草芯含在嘴里耐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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