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白癜风多少钱 http://baidianfeng.39.net/a_xcyy/141127/4525518.html脑洞故事
弃物再造公司
我们公司的名字是,弃物再造公司,所回收的遗弃物都作为再造用。遗弃物会被再造成为一个人,遗弃人。
首发惊人院
门外响起敲门声,扣扣两下,很是轻柔。这轻柔却像两颗弹药,把易枉的心脏打了个对穿。他的动作很慢,像周身布满了机关,挪动任何一毫寸都可能丧命。不作为而等死,和作为而送死,尽管结果一样,他得做个选择。齐吾在敲响第四声门时,门开了,露出一条呢绒线宽的缝,黑色的呢绒线,紧接着黑色呢绒线粗壮了些,宽度刚好能容下一只窥视的眼睛。门里的人良久才讲话:“谁。”声音很是扎哑,有钢筋在水泥地上划过的刺感。一个很久都没开口说过话的声音。齐吾露出一个标准的温暖微笑:“你好,我是弃物再造公司的X区分部人员,来回收您的弃物。”“没有。”齐吾微笑不变:“您肯定有,任何一样东西,我们公司都回收。”“没有。”齐吾笑着从门檐上抓下一根短发:“这是您的头发吧,我可以回收吗?”易枉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他。“您脱落或剪下的手指甲,脚指甲,皮削,毛发,生活废品,我们都可以回收。”易枉还是不讲话。齐吾继续微笑:“您所想遗弃的不良情绪,情感,多余的赘肉,某种想法观念,包括您的记忆,我们也都回收。”易枉沉默了许久,把门拉开了些。齐吾进入这个窄小的房间,窗帘全部紧拢,不够遮的地方,拿报纸糊着,厚厚的一层,排布不均,可以想见房主每见到一丝光,便要再糊上一层纸,直到严严实实的画面。“我可以开灯吗?黑暗中弃物可不好找,虽然黑暗就可以是一个弃物。”齐吾道。啪嗒一声,易枉将灯打开了。灯是营养不良的青炽色。“沙发可以坐吗?”齐吾礼貌地用视线问候那只弹簧都已出芯的破旧沙发。易枉看了沙发一会儿,点了下头。齐吾坐下时,缓慢蹦起了些灰尘,应该是很久没人坐过了。“在开始收弃物前,请允许我先跟您介绍一下我们公司,在了解过后,也许能为您提供更好的服务......您要站着听吗?”易枉没出声,良久才挪动了一下身体,去厨房倒了杯水出来,递给齐吾。齐吾有些惊喜,很高兴地接下了,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你说吧。”易枉坐到了床上,正对着沙发。这是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出租屋,其中十平米分给了单独的浴室和厨房,其余的物什和此刻的两个人,都拘在三十平米的厅。“我们是一家专门接收人类遗弃物的公司,这些遗弃物包括物质的,如所丢弃的玩具,家具,衣服,生活品,身体发肤,器官等,也包括非物质的,如所遗弃的记忆,思想,情感等,这样您能理解吗?”易枉不说话。齐吾笑道:“那我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去整容了,他原来那副面貌,就会被我们回收了;如果一个人因为太过痛苦,而放弃了某段记忆,他失忆的当下,那个记忆就被我们回收了。”易枉还是不说话。齐吾等了片刻,礼貌道:“请问,您是唯物主义者吗?”易枉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那便好呢,看来我不需要因为世界观的冲突而跟您费上许多口舌。”齐吾愉快道。“你们回收做什么呢?”易枉问。齐吾道:“我们公司的名字是,弃物再造公司,所回收的遗弃物都作为再造用。遗弃物会被再造成为一个人,遗弃人。”易枉又不说话了。“比如说,一个人类,丢弃了他的容貌,记忆,善良,快乐,毛发,皮肉,那么在我们公司,一个由这些东西所铸成的遗弃人就会生成,我们更多时候称其为垃圾人,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个人类的垃圾所组成的。”“每一个垃圾人,一生都会追随着他的原始人类,那个人类每丢弃一样东西,他便能获得一样东西。”易枉沉默片刻:“那个人没有丢掉心脏呢?没有丢掉肉身,其他器官等,垃圾人靠什么活呢?”齐吾笑了笑,直视他的眼睛:“您信仰科学吗?”易枉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如果您信仰科学,请您暂时抛弃这份信仰,虽然这么说不礼貌,但人类的世界被科学信仰主宰太悲哀了,在垃圾人的世界,太多东西比科学值得信仰,肖斯塔科维奇的圆舞曲,就比科学重要得多。”齐吾活泼地歪了歪脑袋:“也许正因为人类很少抛弃对科学的信仰,所以垃圾人的世界,很少有对科学的信仰,倒是古典乐,人类容易听了就忘。”“垃圾人的世界总是充斥着这些音符,有时候是在广场突然奏起,等着哪个遗忘了这段旋律的原始人类的垃圾人前来认领,或是在某个深夜,突然在哪个下水道里奏响了欢乐颂,于是所有垃圾人都醒来了,开始围绕着阴沟高昂的欢笑舞蹈,喝着街边不时在深夜出现的酒瓶里剩的酒。”他笑笑:“那个时候总是乱成一团,那些酒瓶都是有主的,垃圾人们互相争抢,但又喝不进去,从身体的各个地方漏了出来,只有酒瓶的原始主人的垃圾人,才能吸收那酒,可没有垃圾人顾得上那些,奏乐的时候,是没有道理的。”似是才发现易枉很久不说话,齐吾才收敛了话语:“抱歉,自说自话浪费了您的时间,我方才这样解释,您是否能理解我们公司了?”易枉摇头。齐吾想了想说:“垃圾人和人类不同,人类在胚胎里,所有器官就长全了,他们出生后的成长,也只是完善器官的成熟,而垃圾人的成长,是要获取身上缺失的器官,他们的成长,是填补身体,至于所谓人类以之而活的脏器,垃圾人的脏器,和人类也不同。”“他们的心脏可以是一个空酒瓶,可以是一碗冻住的鸡汤,一只剩了半囊的西瓜,一把小提琴,一本书,或者一个洋娃娃,原始人类有多重视,或者多赖以生存那样所丢弃的东西,这个东西就会成为垃圾人越重要的脏器。”“这样说,您理解了吗?。”易枉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齐吾很高兴:“您看来是个很包容的人,这让我觉得很欣慰。”易枉看着他,道:“垃圾人,可以来找自己的原始人类吗?”齐吾笑笑,目光明媚:“这个问题或许可以这么说,垃圾人,是否有需要来找自己的原始人类。”“不是所有垃圾人都想来找自己的原始人类的,比如没有长出脑子的垃圾人,他们只要能活着就好了,何必去想原始人类的问题,就比如你,在吃饱饭的时候,会想去见种出这碗饭的小麦的农作人吗?”易枉说:“我问的是,他们可以来见么。”齐吾垂眉笑笑:“可以。”易枉点点头:“你想吃点水果什么的么?”“啊,说起这个,”齐吾欣快道,“我正好带了个西瓜,吃我的吧。”易枉看着他从进来时,手边就提着的一个红色的袋子。齐吾站起身:“我来切可以吗?借用一下厨房?”易枉给他指了指厨房,在他走进去后,自己也跟了过去,站在门边看着他清洗西瓜。接着齐吾从怀里拿出一把刀,切起了西瓜,易枉的目光落在那把刀上。“你是我的垃圾人么。”易枉突然开口。齐吾手起刀落没有半分停顿,语气却很明朗:“是啊。”一时间厨房没了人声,安静得和先前并无不同,刀和西瓜接触又分离的声响富有节奏。“你还记得这个西瓜吗?”齐吾道,“你五年前买了它,本是要带给养父母的,但进家门前,你还是把它丢在了路边。”易枉沉默一会儿:“我以为它是你自己的。”齐吾笑笑,将切好的八囊西瓜装进了盆里,递给他:“垃圾人所拥有的东西,全部都来自于他的原始人类,我们不会有额外的东西。”“丢了那么久了,西瓜如何能吃。”易枉说。齐吾说:“这世上的东西,一旦被遗弃,它的时间就永远停止了。你现在吃到的,就是你丢掉那一刻的西瓜。”易枉看着手里的西瓜沉默不语。齐吾将盆端到了外面,回头看到易枉盯着他的眼神,又笑着歪了歪脑袋:“你在找我身上熟悉的东西?全部哦,”他转了个圈,“我身上全部都是你丢了的东西,有认出来么?”见易枉不讲话,齐吾叹了口气:“其实你忘了吧,这些东西。”他摊开两手臂,展现了一下穿着:“这身正装,是你大四那年,第一次去应聘时穿的,你当场拿到了offer,回到家,你把这件衣服烧了,衣服是你租的,你在烧了之后,去租赁店赔付了包括抵押款的两倍价格,你买了一件已经失去的衣服,谢谢你,送给了我。”易枉无声看着他。“这只耳环,”齐吾摸了摸他左耳上的一只银色月牙扣,“是你从耳朵上扯下来的,我那天一醒来,发现耳朵上多了个洞,和这个玩意,我今天看到你耳朵上的疤,才知道为什么我拥有这个耳环时,耳朵很痛。”“你会痛?”易枉说,语气有些讥讽。“垃圾人会不会痛,取决于他们的原始人类有没有遗弃痛觉,我也不知当时的痛感,是不是你短暂地失去了痛觉,”齐吾摸着那只耳银器,“又也许,不是我痛,是耳环在痛。”“说到这个,我还要谢谢你,我从未感受过痛苦,因为你从放弃过痛苦。”易枉始终无甚表情。齐吾巧笑嫣然:“你再看看,我身上还有什么你熟悉的东西?你不会一样都认不出来吧。”易枉还是不讲话。“我的笑容啊,”齐吾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认不出么?我笑起来的样子。”“笑容是我很早就拥有的东西,你很早就遗弃了它,我照镜子的时候,总会想,你曾经该是多么爱笑的一个人,才能给我如此灿烂明媚的笑。”“是九岁之后吧,你再没笑过,”齐吾说,“自那时起,我开始源源不断拥有很多东西。”“你为什么来找我。”易枉问。齐吾又坐上了那只陈旧的沙发:“为什么来找你......因为我过的太好了吧。”“垃圾人的世界里,贫穷的,过的悲惨的垃圾人,他们的原始人类也许是过的很富裕,很美好的,因为他们遗弃的东西少,当然,也可能是原始人类本身没有什么可以遗弃的东西,越是贫瘠的人类,越是无法接受自身遗失任何一样东西,呵呵,不过这也并非他们能主宰,人类啊,在紧抓一样东西时,一定会遗失另一样东西。”“垃圾人的贫穷,和人类世界的贫穷,不是一个定义,人类的世界以财富定义贫穷,垃圾人,只以自身的完整度定义富裕和贫穷,哈哈,否则我就悲惨了,你可从没丢过钱,靠人类的标准,我得多穷。”易枉沉默听着。“那么过的好的垃圾人呢,像我这般拥有完整的身体,健全的思考,充沛的情感,可以用乐观装点生活,用思想指导人生,这样的垃圾人,他们的原始人类该是怎样的人,呵呵,你觉得呢?”齐吾笑看着他。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齐吾接过自己的话:“也许是那个原始人类达到了修佛的境界,主动遗弃了许多东西,领悟万般皆空,活得涅槃寂静,悠然自得。也可能,是个过的相当悲惨的原始人类,他无法调节自己的生活,几乎遗弃了他的全部,一边活着,一边遗弃,贫瘠至极。”“也许是一个富人的后代,儿时由于富裕家庭关系的冷漠,而被迫遗弃了亲情,随着成长,他又遗弃了平等建立关系的能力,接着遗弃了对后代的关爱,他麻木了痛苦,便遗弃了痛苦,麻木了快乐,便遗弃了快乐,麻木了享乐,便遗弃了享乐,他拥有过整间房的书,读过忘过,遗弃了知识,他欣赏享有过诸多美好的艺术体验,赏到麻木了,遗弃了审美体验,他享有过世上太多美食,新衣,众人的追捧,通通麻木,通通遗弃,然后他贫瘠得只剩了金钱。”“噢,也许他对钱也麻木了,他挥霍,遗弃了金钱,可金钱对我们垃圾人没什么用,只是个数字,或一个衣袋里的累赘,垃圾人的世界不存在买卖交易,所能拥有的一切,都只源于我们的原始人类,我见过几个垃圾人,他们拖着几麻袋的钱,在路上艰难地走,他们想甩掉那些纸张,可钱还是会贴回他们身上,哈哈,好不狼狈。”易枉问:“这是你想象中的我?”“不是,我确定你在人类世界并不富裕,我能看到你遗弃的一些记忆。对你,我想象了很多样子,你会想象上帝吗?大概就是这种心情。”易枉沉默片刻:“我不想象上帝。”齐吾笑了笑,双目摄住他:“不,你想象过,然后你遗弃了上帝,否则我如何能拥有我的上帝。”易枉不讲话。齐吾站起身,椅在沙发边:“你的学历不错,拥有过不少学识,我能接收到你最后送给我的知识,是哲学的领域,你在哲学中,失去了探究世界的愿望,这真是很讽刺,你用知识否定知识,用诗否定诗,你是否觉得你像尼采一样绝望,哦,不,你可没有复兴悲剧世界观这么伟大的抱负,尼采至少从灰烬中重燃,让查拉图斯特拉来诉说他的道义,而你只甘愿停在灰烬中,和上帝一同死亡。”“我为什么来找你,也许要感谢你遗弃的知识吧,不思考无信仰的垃圾人,但丁会让他永远停在候判室,而不用去面见上帝,你给了我思想,让我探究思考我的来源,让我无法只停留在终生接收上帝的馈赠而不问缘由,是你把我领到了上帝面前,你的面前。”“你喜欢芥川龙之介的《河童》吧,河童在出生时,可以选择,自己是否愿意出生,不愿意就即刻死亡。呵呵,这真是个美妙的选择,人类没有这个选择,只能降生,垃圾人也没有,一旦原始人类开始产生遗弃,我们便不得不存在了,自此一辈子接收你们的遗弃物,靠着这些遗弃物而生。”“我来见你,其实说简单些,也不过就如同你们人类会去问父母的一句话,你为什么生下我,罢了。”易枉沉默良久,看着他问:“知识不再使用,就是遗弃了知识么?”齐吾笑笑:“你认为遗弃是什么呢?”易枉不说话。齐吾说:“一个健全的母亲,有十年都未和孩子说过一句话,照料过一顿饭,即使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你觉得这是不是遗弃?”易枉还是不说话。“孩子觉得他被遗弃了,那就是遗弃。”齐吾说。“遗弃,我们会从遗弃物的角度来理解,遗弃物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他才会来到垃圾人的世界,寻找另一个归属。”齐吾笑笑:“遗弃了,便失去了,你当真以为,你这么久不使用知识,它还会留在那等你使用么?”易枉似是想说什么,又终究没出声。齐吾笑道:“你方才是想用脑科学的长时记忆和常识内化来说明知识的储存性吗?为什么没说,你还能笃定多少你的答案,或者你还记得多少?”“人类都曾拥有过庞杂的知识,也许是短暂的,过目就忘的,那些遗漏的瞬间,都在垃圾人的身上闪现出了光,我们也拥有了那灵光一闪的东西,也许会消失,也许被我们保存。”易枉看着他:“你方才说,孩子觉得他被遗弃了,那就是遗弃,垃圾人的世界,也接收人类么?”齐吾大笑了起来:“你让我们去接收我们的来源。”易枉看着他笑,没什么表情:“这样,你们不就完整了么,也不用再等待原始人类产生遗弃,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就是垃圾。”齐吾笑停了些:“弃物,我们只接收弃物,不接收人。”“为什么?”“因为人到哪里都会产生遗弃和垃圾,人若是作为垃圾来了垃圾世界,那么这个人在垃圾人世界产生的遗弃,该由哪儿去接收?”易枉不讲话。齐吾说:“垃圾人,是遗弃物最终的归属。垃圾人不会遗弃任何东西,人类会,被撵出人类世界的遗弃物,再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能接收它们了。”易枉沉默片刻,说:“为什么要强调遗弃,你所谓的垃圾,可能是人类无意丢失的,不小心丢了钱,丢了洋娃娃,不小心失了恋......”“怎么不说了,”齐吾又歪了歪头,“你自己也觉得荒唐么,在垃圾人的世界,第一条定律便是,人类世界的所有失去,都不是意外。”“丢了洋娃娃,丢了钱,”齐吾说,“不小心丢的,那么不小心是意外吗,无心是意外么?”易枉不说话。“无心,可能只是意识不到的有心。他们想失去洋娃娃,但不接受这个念头,于是身体诚实地帮助了他们,弄丢了洋娃娃。”易枉打断了他:“我不喜欢弗洛伊德的论调。”齐吾笑了笑,直看进他眼睛里:“你是不喜欢,还是害怕承认?”易枉没有任何反应。“好吧,”齐吾拍拍腿,“那我们继续来聊聊你给我的东西。”“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齐吾笑着眨了眨眼,“看得出吗?你给了我太多光鲜的东西,懦弱被它们遮盖了,有时我自己也会忘记,我是个懦弱的人。”“现在,这个懦弱的人来找你了,我希望你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易枉看着他道:“我何时丢掉了懦弱,我自己竟不知道。”齐吾说:“不是你一下子丢掉的,是你这么多年一点一点给我的,你九岁那年,我收到了第一笔懦弱,那是个......庞大而复杂的力量,我瑟缩在床底下,躲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突然就不敢玩你给我的滑板,怕有人嘲笑,甚至不敢开门,怕太阳把我消融,家里安全吗,也不,家里是最危险的地方,我的懦弱这么告诉我。”“你还有家。”易枉说。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垂下眼去。齐吾笑了:“是啊,因为你丢了一个家呀。”易枉没说话。“然后你的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工作,我不断地接收着你的懦弱,想象着,你该是个多么强大的人,高中,呵呵,高中时,你曾给过我一份巨大的羞耻感,可只是一瞬间,它就消失无踪了,这么久以来,我再未感受过羞耻。”易枉岔开了话题:“那我26岁时,你应该接收过一份巨大的懦弱了。”“嗯?”齐吾说,“26岁......没有,从你24岁起,你没有再给过我一点懦弱,直到前不久,我才又收到了你的懦弱。”易枉:“怎么会,25岁,我辞职了,那是一份,没有勇气不可能辞职的工作。”“哦,这个,我梦到了。”“你还能做梦。”齐吾笑笑:“是啊,我能梦到一些,你想丢却丢不掉的东西,这些梦,有的能记住,有的很快就会忘。”“确实,看起来,那是一份无论社会地位,名誉,还是待遇都相当不错的工作。可如果真的不错,你为何要抛弃?”易枉不讲话。“你当真觉得那是个英勇的决定?”齐吾问,“我没有接收到你的懦弱,只有一个原因,那本就不是强大的时候。”齐吾舒适地靠着沙发:“让我猜猜,你放弃那份工作,是你在逃避,你要逃离那个工作场所,即使要愧对你的养父母了,你也没勇气继续生活在那样的工作环境中了。”“辞职,根本是你懦弱的举动啊。”齐吾说。“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懦弱么?”易枉直视他。齐吾对上他的目光:“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当然不懦弱,可问题是,你有权选择这样的生活么?你身上背了两百万的债,你养父母终日担惊受怕的高利贷,你可以剥离掉这些生活吗?”易枉张了张嘴:“......那不是我欠的。”“可你心里欠下了,你没办法规避这些生活,你即使逃离了工作,也无法得到想要的生活,这些东西早就把你的心囚禁了。”易枉沉默不语。“你看着公司里的人,你接受不了他们质问着人生的无意义,却拿着高额工资,更接受不了那些没有质问的人,因无知而满足于现状的人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恶心;你接受不了那些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进行得举重若轻的人,他们的深谙规则游刃有余,仿佛是对你虔诚的嘲笑,你是个生活的朝圣者,绝望的朝圣者,你时刻活在喘一口气都要毙命的小心翼翼中,他们却把恣意混乱的马蹄踩到你的头顶;你接受不了那些“不懂炼金术,却无意拾到了生活的点金石的人”,他们不断把悲剧表演给你看,让你不断回到世界的原始意志,却看到这群毫无意志的人过得生动鲜活津津有味;你接受不了你在人群中的清醒,更接受不了你的醉,你一直是个怪人,到哪都是怪人,怪人是不能见到人群的。”易枉平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什么都不能把他戳穿。“可即使如此,为了赚钱,你还是得生活在人群中,你为自己悲哀,也为这世上所有为钱所困的人悲哀。”齐吾说,“然后,你还是逃了,你在生活的压力下认输了。”“再然后,你从养父母那儿逃了,顺便送了我一个西瓜。”易枉低头不语。“能告诉我,你那天进家门前,为什么把西瓜扔了吗?”齐吾问。齐吾等了很久,才听到易枉说:“高利贷的人来了,我看到车了,我在门口听到,他们在商量怎么利用我赚钱,养父母说大话,说我学历好工资高,多久就能还清钱。”“你当时什么感觉?”“没有感觉,麻木了。”齐吾难得沉默片刻:“我,没有亲情,本来想来问问,是你从未抛弃亲情,还是根本没拥有过亲情。”易枉不语。“你想变成孤儿么?我是说曾经。”齐吾问。易枉说:“我一直都是。”齐吾点点头:“好吧,换个问题,我也没有友情,尽管我性格不错,应该很能交朋友,但我体会不到友情,我本来以为,是你重视友情,从未抛弃过它,不过今天见面嘛......”他看了看四周,再看了看易枉那张万年不变的死鱼脸,“你是从没有过友情吧。”“嗯。”易枉应得很直接。“那你想有吗?”易枉不说话。“想的吧,而且是渴望的吧,”齐吾说,“不然你也不会今天没问两句就放我进来了,是不是对你和颜悦色的人,你都会有所期待?尽管期待带来失望,你还是期待。”易枉沉默。齐吾轻松道:“你今天是第一次招待客人吧,第一次招待,就是你的垃圾人,你对此作何感想?”易枉不说话,从盆里拿起一块西瓜递给他。齐吾高兴着接下:“你们人类现在吃西瓜不都是半个半个挖着吃的吗,你怎么还这么吃啊,垃圾人的世界,大多数西瓜皮都是半个直接能当帽子的。”“这是你切的。”易枉说。“我是知道你喜欢这么吃才切成这样的。”“那你明知故问什么?”齐吾眉眼弯弯:“我只是梦到过,又不知道缘由。”易枉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妈喜欢这样吃。”“你亲妈?”“嗯。”接着无论齐吾怎么问,易枉都不肯再讲半句关于西瓜的话题。“那你给我说说,你在我身上还记得哪些东西。”齐吾说。易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皮鞋,我养父给我买的,手表,高中物理竞赛的奖品。”齐吾眨了眨眼:“没了吗?”易枉:“我不记得我话这么多过。”齐吾笑了笑,随即扯了扯自己的脸皮:“这张脸,你没印象?”易枉愣了一下,撇开了视线。齐吾叹了口气:“我收回刚才的推论,你才不是因为我对你和颜悦色才放我进来交朋友的,是因为这张脸吧。”易枉不说话。“你高中的初恋。”齐吾说。“你抛弃了你的初恋。”易枉淡道:“不是我抛弃的。”齐吾道:“我不是说你抛弃了他,我是说,你抛弃了你生命中的初恋这回事,所以他成了我的脸,脸是多重要的东西,这个人对你很重要,但你失去了他,人类是不是有一句话,初恋都是用来失去的。”易枉冷笑:“一张脸,能有多重要。”齐吾递给他一块西瓜:“你说说,我来判断他重不重要,要是连脸都够不上,我给你把它挪屁股上。”易枉良久才说话,目光有些悠远:“我不记得了。”“你记得的,不然我不会不知道,虽然我也得到了一点关于他的记忆,但不多,你记得很牢其实,”齐吾语重心长,“你不用企图瞒我,我们是互补的,你骗不了我。”易枉又沉默。“也没什么好说的,”易枉道,“就是我谈了个恋爱,他玩了个游戏。”“展开,谢谢,细节,谢谢。”齐吾说,“再次提醒你,我是个懦弱的人,我来到这不容易,请你别打发我。”易枉下意识摸了下左耳上的痂:“他是我同桌,他可能也觉得倒霉,跟我这么阴沉的人做了同桌,我们基本没交流,他不学无术,有几回上课,老师抽他回答问题,他问我讲到哪了,我没回他,下课就被他堵在厕所,他把我甩在墙上威胁,还打了我一巴掌,然后......他看到我脸红了,还有我起反应了,他往下摸了我一把,骂了我一句变态,又踢了我几脚,就走了,回去就跟老师申请换了同桌。老师让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之后也找我谈过话,说他知道智商超群的人总会有些怪癖,但尽量不要影响别人。”“后来不知哪一天开始,他总来抄我的作业,有时干脆让我帮他抄,字体要换掉,我就用左手抄他的作业。”齐吾说:“他威胁你的?”“没有,我自愿的,他跟我说,我就答应了,他也似乎笃定了我会答应,”易枉道,“我知道的,他不过是满足了征服同性的虚荣心。”“我的前桌,跟他不合,他勒令我不准给前桌抄作业,不准讲话,我应了,他会在我拒绝前桌要求的当下过来,让我帮他抄作业,颐指气使的口气,我立刻帮他抄,前桌就这么尴尬地看着。”齐吾说:“你这样做开心?”“没有,”易枉道,“我恶心,每满足他一个要求,我就多恶心自己一点。”易枉笑得苍白:“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他,我恶心那样的自己恶心得要命,可是,我想要保持那种恶心。”齐吾说:“你是不是在惩罚你自己。”易枉看向他,目光冰冷:“别这么分析我,我说了,我不喜欢弗洛伊德。”“不喜欢你读这么多他的书做什么?”“我不喜欢吃饭,我也还是吃很多饭。”齐吾笑道:“你的意思是,不读弗洛伊德,你就活不下去了?”易枉不说话。齐吾嘴上拉链:“你继续,我不打断了。”“后来,我养母来学校,带着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来看我的成绩单,让我签字画押,帮他们还债,我不肯,他们拿刀威胁我,他看到了,但是走了,假装没看到,也没问过我任何关于那些人的事。其实这是很小的一件事,我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他,但这件事就是让我记了很久,每次想起他,最先出现的画面,都是这个,他惊鸿一瞥的背影。”“我还是帮他抄作业,帮他值日,帮他要求的任何一件事,包括帮他给班花带早饭,他把班花带进厕所时,让我在外面看门,”易枉笑了笑,“看门的时候,我想的是前一天读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场景,大哥和他父亲在争抢一个妓女,他对老三说,他要对那个妓女矢志不渝,哪怕妓女带回了她的姘头,他就去隔壁房间睡,帮她的相好擦靴子,生炉子......我读的时候,还在讶异陀思妥耶夫斯基折射给这个人物的极致卑微,品味了好几遍,想不到第二天,我便做起了这事儿。”“后来呢?”“后来,他跟我说,女人弄起来没意思,要把我带回家,我没同意。那天,放高利贷的人又来了,我逃出了家,在街上晃荡,那些人不知从哪追了来,眼看要抓住我了,我又看到了他,他骑着单车在我对面的小道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着我回家了,我没喊他,只是站在原地等着那些人抓住我,他好像看了我很久,在那些人抓住我的当下,掉头走了。”“第二天,他给了我一个邦迪,我额头被砸伤了,我没用,但因为这个邦迪,我跟他回家了。”易枉的表情恍惚起来:“我说错了,每次想到他,最先出现的不是他走掉的画面,而是这个,他给我邦迪的画面。”齐吾问:“你们在一起了?”易枉摇头:“我也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可某个晚自习,在学校顶楼弄完后,他突然问我,三个人一起介意么,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他的脸色突然骇人起来,一下离我几步远,问我不会是当真了吧。”“然后呢?”“然后,我割脉了。”易枉说:“不是为他割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样做了。没几天,学校知道了我割脉的原因,我不知道谁传出去的,他后来转学了。”“你呢?也转学?”易枉摇头:“我不能转,一转,放高利贷的就以为我跑了,会剁了我养父母的手。”齐吾蹙眉:“你就,在那个学校这样呆满了三年?”“那时候已经高二了,两年。”“那两年你是怎么度过的。”齐吾问。“不想回忆了。”齐吾沉默片刻:“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回忆给我,给了我你就不用痛苦了,为什么不遗忘,为什么不失忆?”易枉笑着看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知道啊。”易枉道:“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可能没到痛苦得要忘了的份上吧,可能......因为舍不得邦迪,所以要连背影一起记着,本来,什么东西都有代价。”齐吾说:“你是受虐狂。”“那你们垃圾人是什么?成天接收人类的废品,你们不是更受虐。”“不啊,人类丢弃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好东西,纯真,善良,童心,这个弃物再造公司做过统计的,否则公司靠什么宣传和运营,垃圾人的世界存在的价值在哪。”易枉不置可否:“你还要问什么?”齐吾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我之前说,你高中时,曾给过我一次巨大的羞耻感,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吧,但那之后,你的羞耻却加倍了。”易枉没有否认。齐吾伸手捏上他左耳的痂,好似在摸自己的左耳:“这个耳环呢,也是他给你的?你扯掉了,耳朵也扯坏了。”“嗯。”齐吾看着他,笑了笑:“你给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们是互补的,我身上的东西越多,意味着你身上的东西越少,我作为一个人的质量,也许已经超过了你,我来时就想着,当我站在你面前时,对于人类世界而言,我是不是比你更像个人,比你更适合在人类世界生存。”易枉说:“那你留在这,我回你那儿去。”齐吾又笑:“还在寻思这个呢,你去不了的,你不是垃圾。”易枉不讲话。齐吾道:“有时候我会想,垃圾人能拥有自己的世界,是不是因为人类,都遗弃了自己的世界。”易枉说:“人类从未拥有过世界,何谈遗弃。”齐吾笑了起来:“也是。”“你想看看我的内脏吗?”齐吾突然问。“不想。”齐吾歪头:“你不好奇吗?你的什么东西组成了我重要的内脏。”“不好奇。”“那只看一样,行不?”“什么。”“我的心脏。”齐吾说。易枉无声望着他。齐吾笑着缓缓解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左胸膛。那把切了西瓜的刀重新回到他的手上,锋利的刀尖对准了他的心脏。明明室内只有很暗的青炽灯,易枉却觉得那光从刀上反射入他的眼睛,几乎亮得要刺瞎他。突如其来的恐慌摄住了他,易枉来不及阻止,只张口说了一个不字,那把刀已经扎进了齐吾的胸膛。没有血肉四溅,甚至没有声响,齐吾还是笑着,两手灵活地操纵着刀,在剜自己的心脏,像个喝了假酒的外科大夫。这一幕看着着实有些渗人,可齐吾边开膛,边叨叨,“啊,偏了偏了。”“带到肉了。”“我好像碰到了。”“不对,我还没先开个洞。”易枉从刚开始慌张和头皮发麻,变为冷静面无表情地看他不得章法的操作。齐吾看到他的神情还笑:“你得体谅我,我这也是第一次,难免手生。”等他终于给自己的胸膛开了个七棱八角的坑,能隐约从那个坑里望到他的心脏。易枉的神情顿住了,他双目睁大,脸色惨白,仿佛一瞬间从身体里抽离了大半的颜色,灰败不堪。齐吾注意到他的神色,也愣了一下,他先前无论说什么,哪怕提到初恋,易枉也毫无表情,可在看到他心脏时,反应竟如此强烈。齐吾将心脏掏了出来,他看到易枉的身体反应,似乎是想逃。他犹豫片刻,将心脏拿到了易枉面前。那是一只坏了的八音盒。盒身黑红色,舞台上立着一个跳舞的小人,如今那小人已经折断了半个身子,一只脚依旧是向外起飞的抬起状,舞台已空了半块,露出了里头的齿轮,还在旋转着。八音盒还在唱歌,歌声清脆,和破败的外表完全不相符,这是一首圣歌,叫什么名字易枉已经忘了。此刻他几乎已经站不住,浑身颤栗,八音盒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内持续延展,把他淹没,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水没过嘴,没过鼻,没过头。齐吾轻轻抓住了他:“你还好么?”易枉一动不动地盯着八音盒,一声不吭,像是没了呼吸。“你的每一段经历,我都能得到一些你遗忘了的记忆,唯独这个没有,这个八音盒,是你九岁那年,连同那份巨大的懦弱一起给我的,我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易枉还是没有反应。齐吾深吸一口气:“那段记忆,你必是时刻藏在心里,甚至可能是日日温习,你拒绝遗忘,害怕遗忘,你九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执着到现在,如果不了解这件事,我恐怕怎么也无法了解你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的你,为何你明明拥有成功的条件,却把自己活成了这般不堪。”易枉像是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无论齐吾说什么,都没有反应,他的双目里甚至出现了重影,他可能正陷在某个反复的梦魇里。齐吾安静地等着。约莫一个小时后,易枉才动了一下。八音盒的后方,有一根长长的旗帜,旗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木套,套住了这根铁器。易枉将这个木套轻轻拔掉,齐吾才发现,原来这个木套不是八音盒配套的。然后他看到这根先前被遮住的铁器上,满是血迹,还是湿润的。易枉开始说话了:“我的亲生父亲,他经常打我妈,打我。”“我妈是游泳运动员,他经常把我妈的头摁在浴缸里,让她呛水,窒息,让她对水恐惧,再也无法游泳。”“他要把我妈留在家里,哪都去不了。”“他对我也这样,直接切断我学习游泳的可能,切断我变成我妈的可能。”齐吾问:“他想彻底占有你们?”易枉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他每次打完我,都会抱着我哭,他总是想自杀,又总是失败。”“他曾经是一个大提琴家,后来有一天疯了,把大提琴砸了,他也不准我学习乐器,可他送了我一个八音盒,他说我必须拥有音乐,没有音乐的生命是活不下去的。”“他每次都自杀失败,是因为他找不到一个满意的死法,他觉得无论哪种死法,遗体都会不美丽,而他接受不了自己不美丽。”齐吾问:“你妈呢?”“我妈,”易枉顿了一下,“她是罪魁祸首。”“你能想象一个人在窒息中获得快乐吗?我爸每次让她在水里呛得几乎死掉,她却总是会笑。”“我完全理解我爸会疯,如果是我,我也会疯......我可能早就已经疯了。”“她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疯叫起来时,声音就像断裂的大提琴,很可怕,那种声音。”“其实是她故意的,她刺激我爸,让自己失去游泳的能力,以此控制他。”“她用婚姻斩断了我爸的翅膀,于是她让自己付出平等的代价来换取,她不断诱导逼迫着我爸,也亲手折断她的翅膀,她要两人做一对悲惨的比翼鸟,在毁掉了彼此的最好后,不得不挟持着对方过一生。”“我爸对她的每一次暴力,都是无助的妥协,他妥协了,顺遂她,毁了她,好完成对自己的凌迟和毁灭。”“她觉得她的力量还不够,于是有了我,她要他也毁掉我,好让我和她一起禁锢他。”“我不会忘记我爸边打我边哭的样子,他比我痛苦,不知道为什么,身体越痛,我却能越能看清这一点,我想去抱住他,可双手却在颤抖,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够去抱他了。”“我从很小的时候,一直有个担心,我总是担心我妈会因为各种事情死掉,哪怕在她死了之后,我还在持续这种担心。”“我们家在六楼,每次回家,我总是下意识会往阳台那儿的草丛里看,看里面会不会有尸体,是我妈的。”“走进楼梯,听到有人在往下走,就又会觉得,是不是我爸,他慌慌张张跑下来看我妈的尸体,他把我妈推下来了。”“上课老师讲到火灾,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我妈被众人踩踏致死的模样。”“我见过最可怕的*,是我妈的样子。”“我总是担心,不停地担心,后来读弗洛伊德,他告诉我,担心就是希望,我如此焦虑地担心我妈会死,是因为我希望她死。”“我当下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排斥,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当真这么想的,但如果是,我能接受。”齐吾安静地听着。“也许我真的很早,就盼着她死了。”易枉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怕任何一个人说我像我妈,可能从未不怕过,我一直恐惧我身体里埋着我妈歇斯底里的基因,在哪个时候就会发作,我就会变成我妈的样子。”“这样的家庭里,我一直是个很懦弱的人,帮不了父亲,帮不了母亲,我一无是处。你说我那时候爱笑,是爱笑,因为笑是美的,爸爸说,当理解不了生命的时候,就去审美吧,把一切的不好,一切的痛苦,都作为一个审美游戏,这样就能活下去了,人类不断地死亡和出生,就是上帝的审美游戏,只有被生活的痛苦撵去了上帝那儿的人,才能发现和获得这份殊荣,尽情地娱乐痛苦吧。”“他们冲突激烈的时候,我会溜出家去,彻夜彻夜地不睡觉,就坐在小区里哪儿的地上,看着别人家的灯火。我希望永远不放学,希望不用回家,每当放学铃响起,我就慌张,那时候我总是在最后一节课突然开始肚子疼,全身禁脔,或者发烧,我的身体在无所不用其极地抗拒回家这件事,我怕校门口站着我妈,又怕谁都不在。”“有一天,我回家时,难得没有吵声,客厅放着巴赫的大提琴组曲,我爸已经很久不听了,似乎一踏进家门,我就意识到了什么,我往里走,听到了某种声音,一下,一下。”“浴室里,我爸用这个八音盒,在捅我妈,人应该已经死了,他还在捅。”“我没有尖叫,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我走上前,抢下了八音盒,捅死了我爸。”“那个八音盒当时已经碎了,可能是我妈砸了我的八音盒,我爸生气了,但那不过是个导火索,他们俩之间,这种结局似乎是注定了的。”“我满屋子找了一个木套,套住了这个凶器,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我逃了,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是不是已经从一个区走到了另一个区,或者另一个城。”“我心里高兴,我终于变成孤儿了,可却一直在哭。”齐吾沉默了很久:“所以,这就是你的原罪。”“这个八音盒,我的心脏,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你的原罪。”易枉不说话。齐吾说:“你其实是帮助你父亲解脱了,这个说法,你接受吗?”“不接受。”齐吾了然:“我想也是,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这样了,没完没了地惩罚自己,俄狄浦斯悲剧。”易枉道:“其实我到底有没有杀了他,我不知道,我都不确定我是不是抢过了八音盒,还是当下就逃跑了,可能是我对我的记忆做了篡改,我当时是想杀他,这个念头,化成了画面。”齐吾挑眉:“哪怕是一个念头,就足以成为原罪了,人类是道德的奴隶,常常分不清行为和思想,总认为只是思想就足够罪恶。”易枉看着他:“我到底有没有杀了他?你其实知道对不对,那段记忆在你那,你不过就是想问缘由。”齐吾没有直接回答他:“之后呢?你流浪到别处,被养父母收养了?”易枉看着他不说话。齐吾将八音盒重新装回了心脏:“你大概想不到,你刚从一个虎窟逃出来,却又掉进了一个蛇洞,这对养父母,只是为了有个能抵债的孩子,才去领养的你,他们特意挑了成绩出众的你,谎报了经济条件,他们在骗人这件事上总是很成功,同样骗到了你,刚被收养时,你是真觉得要转运了吧。”易枉沉默依旧。齐吾填平了心脏的坑,将手边的那把刀重新拿起,在手上把玩着。“你问了我几次,我为何来找你。”“我本来还没想这么早来找你,直到前不久,我得到了这把刀。”易枉双手微微握拳。“以及,一份你的道德。”齐吾说。“你把你的道德抛弃了。”出乎意料,易枉轻蔑地一笑:“道德是什么?。”齐吾直视着他:“你杀了谁?放高利贷的?”易枉不说话。齐吾深吸一口气:“如果我劝你去自首,你听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劝你了。”易枉颤栗了一下。齐吾再度露出温暖的笑容,他摊开双臂:“我身上的东西,你有想要回去的么?”“你曾经这么富有,可你却把自己弄得一贫如洗。”易枉沉默良久:“如果我找回了失去的东西,你会消失吗?”“你可以试试。”齐吾歪了歪头。易枉又开始了他沉默的凝视。齐吾在这种凝视下投降了:“好吧,其实我已经回不去了。”“垃圾人一旦离开他的国度,就回不去了,在人类世界,我的身体会逐渐解散,变回真正的垃圾。”易枉不说话了。齐吾挠了挠头:“尼采说,人类有回到大地,回到宇宙本源的本能愿望,不是去追求个体的特殊化,而是消解个体的生命意义,融回更大更原始的宇宙本体,和世界意志合二为一,变为永恒生命,这是人类的酒神冲动。”“我就想,那垃圾人的酒神冲动是什么?垃圾人要回去的宇宙本源是什么?我想来想去,是原始人类,垃圾人的本能冲动,是回到原始人类身上,每个垃圾人,都有回到原始人类身上的愿望。”齐吾双目含光:“我要达成我的本能冲动,回到你的身上,在你身上消解自己。”易枉后退了一步:“......你会,死啊。”“我从未说过我追求的是活着。”易枉第一次显得有些局促:“不可能的,你回不来的,这些东西回不来的,我也已经根本容纳不下他们了,齐吾,失去是不可撤销的。”“你可以的,还没尝试过,为什么就觉得不行。”易枉平静下来,沉默许久:“谢谢你,我会去自首。”齐吾蹙眉:“你不愿意满足我吗?”易枉轻轻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明天吧。”齐吾很高兴。这一个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东西,齐吾几乎将身体开膛破肚了个遍,硬要把易枉失去的所有东西都数落给他看。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度醒来时,还是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只是屋内不见易枉。他喊了好几声,房间还是寂静空荡。齐吾打算开门去找人,可一拉开门,看到外面成群的垃圾人,再抬头看看破败的太阳。这里是,垃圾人的世界。他回来了。弃物再造公司的员工经过,他一把拽住他,语无伦次地问:“我,我,我怎么又回来了,你们不是说,我出去了就回不来了么。”员工冷笑一下:“因为你的原始人类,又把你当成垃圾抛弃了呀,连同这房子一起。”齐吾在那瞬间觉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心脏一阵剧痛。他捂住了胸膛,面色惨白。员工刚想再嘲笑他一下,却突然见他笑了起来,还越笑越明媚。员工嫌弃地看着他:“你去人类世界一趟,染了什么毛病回来。”齐吾自顾自地笑着,从微笑,到大笑。“他没有抛弃我。”齐吾说,“因为他把痛苦给了我。”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