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组织校际联谊，真心话大冒险的环节里，他被要求站到众人围成的圆圈中央回答问题。被推搡上去之后，他自顾自笑了一会儿，伸手向后挠挠脑袋，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咳，那个，我此生做过的最善良的事——”
说话的时候右脸颊有酒窝若隐若现，声音清脆而顽皮，眉目间透了一股浑然天成的坏，我紧紧望住面前的邻校学长，忽然觉得很熟悉。
久远的记忆在右脑里翻江倒海，可一时间，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发短信给古小吉：「寄给你的热裤收到没？另，你可还记得初中那个足球队长的名字？」
她的回信一如既往的神速：「你以为我便携式QQ记录储存器啊，都那么多年了谁记得！我在逛街，看到一条裙子好适合你，改天邮给你啊！」
我和古小吉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好朋友的。
她沉默寡言，下课不离座位，怎么看都与整日疯疯闹闹笑嘻嘻的小侠女我搭不上边儿。所以，除了每天上交数学作业，我从未与她有过任何交集。
直到初二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放学后。
我从校门里出来的时候，马路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几乎所有人都停下回家的脚步，兴致勃勃围成一圈朝里张望。
好吧，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凭借几手兴趣班里学来的跆拳道，左挤右钻，三下五除二挺进中心位置，以最近距离凑这对貌似“吵架的姐妹”的热闹：
“……跑到别人单位去含血喷人……教得出你这样恶*的小孩，真无法想象你妈有多没教养！我算知道她男人为什么着急要跟人跑了——”
女人话音未落，面前的女生已经瞬间化身成一头暴怒的狮子，猛扑上去，咆哮着“臭狐狸精不准说我妈妈！”拼命撕扯女人梳理精细的头发。
太阳当空照，故事的来龙去脉在对骂里渐渐清晰，原来，女生的爸爸要为面前的女人离开妈妈，女生去到女人的工作单位说“离我爸远点”的行为激怒了女人，便找到学校来亲自教训她。
我还在惊讶平素文静少语的学术女古小吉竟能如此凶猛的时候，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我打死你个没教养的娃！”，女人已挣开女生的桎梏，“啪啪”甩出两耳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
高跟鞋落上女生腹部的刹那，我终于看不下去了，趁着女人抬腿重心不稳的时刻，一把将她推到在地，看也不看她因错愕和羞愤扭曲的脸。
我在同学们雷鸣般的掌声中牵起古小吉昂首阔步穿越人群，她临走也不忘啐一口地上的女人，骄傲又凶狠的样子震慑得女人没了声，我握了握她汗涔涔的发着抖的手掌，突然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我们拐过路口，方才围观的人群才渐渐散了，古小吉还是不哭不笑不说话，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吓人。
“古小吉，你别害怕……”我张张口，试图说点什么安慰她。
话音未启，她已一下子甩开我的手转身跑起来，跑回事发现场，推起倒在路边的脚踏车，身体一倾，哗啦哗啦就蹬远了。
我成了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英雄。
进教室的时候鼓掌不断，人人都夸赞我的英勇果敢和正义，除了古小吉。
作为直接受益者，她没有任何表示，不说谢谢不对我笑，甚至来收作业的间隙面对我“你那天还好吧？”的主动问候，也都只拿了本子转身就走，面无表情的脸上分明的写着“我没听见没听见”。
侠女的小虚荣心受到了打击，我索性也不再自讨没趣。
就这样，古小吉依旧是我的路人甲，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的过初二，共同迎接半学期一次的座位大调整。
每个人将自己期望同桌的名字写在小纸片上上交，我随便写了个狐朋狗友，然后被班主任叫进了办公室。
“……我们都知道古小吉同学生性内向腼腆，从不表达内心所想——这次她在‘期望同桌’里写你的名字，对她来说是莫大的进步，”班主任推推眼镜，“因此老师准备满足她的要求，你怎么看？”
“啊？哦。”
我就这样和古小吉成了同桌。
她的不说话不分上下课，一天到晚安安静静，把生性话多的我憋得够呛。除此之外，她还在各种时候手捏一张纸条，每天都摆出一副试图给我的样子，却每次都在我主动问起“这是给我的吗？”时迅速摇头，同时顺手把纸条扔进抽屉。
好奇心战胜了道德心，可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翻出纸条，竟发现里面只有一句异常平常平凡的「另维，那天谢谢你，我们做好朋友吧，可以吗？」。
……奇怪的女孩。
奇怪女在某一节课间终于叫住我，满脸通红地“呃”、“啊”了好一阵，我都想替她脱口而出了，她才终于不搭边儿地冒出一句：“我们去上厕所吧。”
“啊？哦，好啊！”我的笑容有点囧。
临到上课时的厕所向来人烟稀少，古小吉在茅坑前等我，我被盯得有尿撒不出，正要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会儿看我啊”时，她突然绷直身子，双手并两侧，冲着我声音洪亮地说：“另维，我、我想和你做好朋友！”
我差点一个没蹲稳掉进茅坑里。
平素活跃的整蛊和恶作剧细胞在看到她认真而紧张的表情的瞬间消失殆尽了，我站起来，回以我最甜最友好的笑靥：“好啊，我也正想这么对你说呢！”
古小吉抽了抽肩膀，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她，这个奇怪的女孩真是又可爱又可怜。
——13岁少女间的友谊能意味什么呢？
意味下课一起上厕所，互补笔记互讲题，放学等彼此一小会儿，然后一起下楼出校门，一边八卦、闲聊一边不断被路边的小零食玩具摊吸住眼球，拐过许多熟悉的街角，在某一个岔口停下来意犹未尽地再说一会儿，然后挥挥手说一句“下午见”或“明天见”，分道扬镳，回首又聚。
这么的美好和简单。
但喜欢一个人就复杂得多了。
早晨上学前，我爱在学校对面买一杯奶茶。
早饭点的奶茶店永远人满为患，我因此不得不左挤右钻，挥舞着票子高喊“青苹果加葡萄，一杯奶茶带走！”，艰难又没形象地开始每一天。
直到他出现。
有一天起，我也不知具体是哪一天起，总之，当我高喊出第一句“一杯奶茶带走”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男生从距吧台最近的位置转过头来，带着笑说一句“我帮你”，他的声音从发出的一刻便湮没在吵杂里，手臂越过很多人准确地拿走我的钱，不一会儿便再次转回，笑容熠熠地递来装有吸管和奶茶的小塑料袋。
清晨7:15，熹微刚刚从云卷里探出来，纤细柔和的光打在他右边脸颊若隐若现的酒窝上，他的笑容有股浑然天成的坏。
我就忽然变成了腼腆内向的古小吉，抱着奶茶转身就走，心跳声震耳欲聋，我想谢一声都不知该怎么说。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小秘密。
我忽然就觉得我长大了。
把秘密写进日记本，没过两天便忍不住拿给古小吉看，古小吉比我还要兴奋和积极，每天都帮我四处收集有关他的信息：校足球队长，初三学长，长年住校训练，刚刚下课好像是和某个女生一起出门的……
生活在这些小讯息里倏然丰盈充实起来，我带古小吉表面买奶茶实则去看他，我的悲喜开始飘忽不定，有一天早晨买奶茶时发现他不在，便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两节课后的升旗仪式，他因为校足球队取得了好成绩而被请上台接受表彰，我在人堆里远远地看到他站在长长一排人里面，顿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发现他正站在升旗台上后，古小吉比我更激动，不顾班主任及全校同学在场，抓住我手臂一阵摇摆：“是他！另维是他！”
像是有仪仗队钻进了胸腔，在我的心上敲锣打鼓吹唢呐，我有点无法呼吸，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忽然有人惊呼：“呀，另维你脸好红！”
我飞快触上自己发烫的脸颊以求证明，一时间，站在最后的班主任竖起了耳朵，周围的同学无不纷纷侧目。
“站到这边来，”古小吉从我身后绕到身前，衣服后帽子上的毛触上我的脸，她微微后倾，说，“我帮你挡着！”
小骚动平息后，她又侧过面颊，小声却掷地有声：“你真的很喜欢他哦！”
“唔”了一声，我窘迫地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才13岁。
因为只有13岁，他的存在出现可以让自己天崩地裂无所适从，他重要得像整个世界的轴心。
因为只有13岁，对这突如其来、满满膨胀在心里的甜与酸束手无策。整日想方设法，用尽自以为华丽的辞藻把他写进本子里，给闺蜜看，和闺蜜聊，反复强调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便仿佛与她共守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喜欢一个人，根本不知该怎么办。
“你应该去跟他表白，把这个本子拿给他看！”
手里放着她仔细翻看、阅读了一节课的我的日记本，古小吉的语出惊人发生在一节课间。
我被震得语无伦次：“给他看了……会怎样？”
古小吉倒镇静得多：“不知道，但给他看了就知道了。”
“我不敢！”
“胆小*。”古小吉利索地合上本子，道，“我替你去。”
敲定了将在中午放学后去初三教室找他，我和古小吉坐立不安了一个上午，放学铃响的第一时间，我们便逆流而上，施行计划。
他显然是睡过了，教室门外不远的拐角处，我躲在古小吉身后守到整栋楼都要空了，他才背上他的斜挎书包不急不慢走出来。正午的天很白，太阳投射在走廊上的光斑被窗棂切割成一大块一大块，我的呼吸随他的出现陡然一滞，整个人都在一瞬间僵硬起来，古小吉数落了两句我没出息的样子，连忙叫了声“学长等一下”，便在他回身的刹那急急跑过去了。
“学长，这是一个女生写给你的日记，请你看一下！”大约一米的距离之外，古小吉双手托住我的本子递向他，她的神情坚决而勇敢，我躲在拐角里，替她捏一把汗之余，忽然有种“到底谁才是内向腼腆的古小吉”的恍惚。
一秒钟的沉默很长。
一秒钟之后，他收敛起往日里所有的神采奕奕，淡淡瞟了一眼，说：“对不起，我不想看。”
便扯了扯左肩斜横至右胯的书包带，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古小吉回头叫我的时候，我的耳廓还在嗡嗡直响，眼前茫茫一片，我满脑子都只有两个词：“丢脸”和“难堪”。
古小吉放下书包，小心翼翼把我的本子放进去，然后上前拉起我的手，牵着我下楼出校门，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再买奶茶。
我太怕见到他，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对我笑帮助我，我还敢不敢与他眼神相对，即使胆敢，我又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心情？这些“不知道”让我连想一想都无所适从。
我却又比从前更想见到他了，我想知道他将会怎样面对我，或者干脆只是我想看他一眼。
就这样矛来盾去，每天都绕路不经过奶茶店。
又是课间，我问古小吉：“你说，你说我们会就这样彻底错过吗？”
“照这样下去，显然会。”转过脸望着我，古小吉一只眼写着“我严肃”，一只眼写着“我确定”。
“那我该怎么办！？”我很惊吓。
古小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答：“至少，你要让他知道你是谁啊。”
我再去买奶茶，他已经不在了。
我在清晨里奋力地拥挤奋力地高喊“一杯奶茶！”，我做与他来之前一模一样的事情做得悲哀又难耐，我明明看见世界还是从前的样子，却又全都不一样了。
13岁时喜欢人，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也不特别知道喜欢意味着什么，也不十分清楚表白会造成什么，就是心中被种入了这么一种强烈的感觉，蔓延疯长，随时随地都可能破土而出。
正因为这样，我才会突然鼓起勇气，不顾古小吉正抄笔记抄得入迷，突兀地拉拉她的胳膊肘，说：“那个，我想跟他表白。”
“啊？”
“我说，那个……我想去跟他表白，自己去。”
下午的教室闷热而湿润，讲台上老师洪亮的“‘边角边’和‘边边角’是两种概念，同学们千万要注意！”忽而化作了悠扬遥远的背景音，古小吉右手转着笔，眯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笑开了：“我帮你。”
暖流在一瞬间灌遍身体，我忽然就充满了力量。
那年的圣诞节刚巧是周五，我和古小吉花了一整个中午，泡在礼品店精心讨论、挑选了一个娃娃熊。古小吉演他，我抱着娃娃熊在女厕所里对她演练了几遍，又在她的建议下修改了一些站姿、措辞和表情上的细节，终于整装待发上战场。
足球队的寝室就在教学楼后的篮球场边，古小吉调查发现，足球队每天下午7:00下训，半小时吃饭，一般情况最晚7:40便会回到寝室。
古小吉的方案是，八点整我们集合于篮球场，由她溜进男生宿舍楼，找到他并叫他下来，然后由抱着娃娃熊的我开始反复练习了很多遍的表白行动。
冬日的19:00天已经黑了，互相道了几声加油，古小吉踏夜溜进了男生宿舍楼。
我在楼下听着她噼里啪啦频率飞快的脚步，呼吸越来越难。
我扪心自问我究竟在做什么却不得解，我有点打退堂鼓，但又无比地期待他站在我面前结果娃娃熊的样子，我的期待把心脏揪成了一团，正在这个时候，古小吉吧嗒吧嗒跑下来，焦急万分。
“怎么办！？——我们扑空了，他去网吧包夜了！”
“……”陡然空茫的大脑让我说不出任何话。
古小吉上前了两步，轻轻摇摇我的手臂，试探地问：“……不然，我们去网吧找他？”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同样的感觉，13岁喜欢一个人，真的很脆弱。
——又强烈又脆弱，因而经不得一点点不算波折的波折。
我想笑笑说不用了我想回家，可话未张口，我便哭了。
校园的夜很静，不远处的枯树上悬挂了一盏昏*的路灯，古小吉上前，伸出她细瘦胳膊抱住我，我的身体在抖，娃娃熊掉落在地，我终于也抱住她，莫名其妙地呜咽，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另维？”
“另维……”
“另维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古小吉没有回音却不停继续的话，柔柔软软地飘上冬天里凛冽的夜空，13岁少女来不及完全蜕变的声线，我多少年之后仍然清晰地记得。
我没记错的话，圣诞夜表白的后续故事，是我和古小吉在操场上找到了一个小沙丘，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我们借着月光一起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把娃娃熊埋在了里面。
我一边埋一边想他的脸，他在晨光里冲着我笑时，嘴角看起来有点坏的弧，他右边若隐若现的酒窝，他递来奶茶时那么温柔友好的样子。眼泪落在细软湿润的沙粒里，立刻消失不见，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那张六年后的如今看起来变化并不是很大的，正站在圆圈中央回答着“真心话”问题的脸。
问题是“你一生做过的最善良的事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笑意盈盈地娓娓道：“初中时候吧……”
“初中时候有个女生早晨老是喜欢买奶茶，奶茶店可挤了，她每天在人堆里面，不想挤又不得不挤的样子特可爱。
我想认识她，就每天去很早占领最好的位置，她来之后就‘顺便’帮她买下奶茶……队友都鼓励我表白，可我们还在策划中的时候，天天跟她在一起的女生居然来找我了。
……给情书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具体记不清了。我当时苦恼死了——最好的朋友喜欢的人跟她表白，她肯定为难死了，搞不好还会被误会……我知道闺蜜对她们女生有多重要，就决定把这段感情永远埋在心里了。
哦对了，后来跟我表白的那个女生还跑到我寝室来找我，我托室友说我包夜去了，自己躲到厕所里才避过她。你们知道不？我从厕所窗户里看到我喜欢的女生就站在我们楼下，抱了个玩具熊孤零零站在那儿，估计是来陪她闺蜜表白的……我当时那个心情呀，啧啧啧。
嗯，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些，都不由感叹，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善良，为了人家姐俩感情好，自己隐忍在厕所里一边忧伤，一边闻臭……”
掌声雷动，观众对他的小幽默很是满意，他在一片叫好声中回到座位，身边似乎有人拿他的善良故事调侃他，他一一回击，心情很好的样子。
手机又响了，古小吉的短信依旧那么风风火火。
「啊我想起来了，他叫周予波，你那时候总把波的撇拉的老长，所以有点印象……啥情况？」
「情况大大的有，晚上回去Q语音说。」
初中毕业后，我和古小吉考入同一所高中，我们一起住校，一起吃饭一起做广播体操，一起八卦明星校花级草，秘密从不隐瞒，开心难过都一同分享。
高考后，我们终于南北分隔，感情却没有因此疏远，三不五时发个短信寄点小东西，假期一到便兴冲冲杀到对方的领地扫荡。
我想起高考结束的第三天，古小吉写给我的一封信，伤感即将离别之余，她用了几乎所有的篇幅感谢我，她说她曾是多么内向腼腆性格古怪的小孩，是我对她的好和热情将她点点融化。
而我想说的是，我才更要感谢她，谢她贯穿在我青*不接的年纪里伴我成长，那些叽叽喳喳说不停的日子里，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曾孤单。
多年以后，我早已记不清那个少年的任何一种样子，可我记得古小吉听我说我秘密时认真的表情；记得她拿着我的本子叫住他时勇敢的声线；记得她在女厕所里指点我这里不好那里不美的严肃；记得她气喘吁吁的从男生宿舍跑出来，记得她在冬夜里温暖我的拥抱和帮我挖沙坑埋娃娃熊时体贴的沉默；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以及她在我面前一天天长大、丰盈起来的脸。
而我的年少时光，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存在，所有的记忆都能用“温暖”和“美好”总结。
另维说
高中时斩获新概念复赛入场券的文章。如今看来简直不能再嫩了，不过情感好蠢萌好纯粹。高一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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